外國文學丨《為了告別的聚會》：我們的夢想是何等可怕的無望啊！

《為了告別的聚會》是捷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1970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小說在捷克並沒有出版，昆德拉移民法國之後才出版。通過小說中的小號手、美國商人、療養院護士和即將移民的革命者等人物的愛情故事，反映了小國民眾在大國博弈的狹縫中無所適從的困境。小說曾榮獲意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是米蘭·昆德拉重要的小說代表作。

小說寫了哪些人物之間的糾葛？

本書故事發生地，是一個封閉的溫泉療養小鎮，昆德拉主要寫了兩對人物。第一對人物是樂隊明星、著名小號手克利馬與小鎮護士茹澤娜。第二對人物是革命家雅庫布與養女奧爾加。

小鎮護士茹澤娜懷孕了後。她在電話中將這個消息告訴克利馬。第二天，克利馬來到療養院，找到療養院醫生斯克雷托，想找他幫助茹澤娜墮胎。斯克雷托醫生原則上同意幫忙，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他要求克利馬與他一起舉辦音樂會。克利馬同意了。

在計議已定之後，克利馬約茹澤娜見面。克利馬說自己準備和茹澤娜結婚，他們將在意大利度蜜月，但腹中的胎兒只會給新婚夫婦添麻煩。經不住克利馬長時間的勸說，茹澤娜同意了流產。

第三天，一個新角色，心理學家、革命者雅庫布出現了，雅庫布與養女奧爾加之間的故事也逐漸展開。雅庫布的戰友在革命中喪生，雅庫布便將奧爾加收為養女，這次來到小鎮就是為了看望她並與之告別；與此同時，也與斯克雷托醫生告別。原來雅庫布以前幹革命的時候，曾經找醫生要了一片藍色的毒藥，準備遇到緊急情況時，隨時自殺以避免酷刑。而現在，雅庫布來歸還藍色毒藥。雅庫布如願見到了養女奧爾加，但是兩人的關係有點微妙，奧爾加愛上了雅庫布，雅庫布對養女的情感則感到尷尬。

第四天，故事進入了高潮。主要人物都齊聚在克利馬和斯克雷托醫生舉辦的音樂會上。但真正精彩的是當天晚上幾個房間的愛情之夜。

首先，克利馬夫人專程來到療養院，她完全不相信克利馬在這個溫泉小鎮有什麼演出，他肯定又出軌了。結果夫人來到小鎮，看到了克利馬的演出海報，驚呆了。

但被嫉妒情緒占滿的克利馬夫人，並不會放過自己的丈夫。美麗的克利馬夫人當晚所有挑逗行為，讓克利馬愁悶，筋疲力盡。

雅庫布在咖啡店裡撿到一支裝着藍色藥片的藥管。這支藥管是茹澤娜遺落的。

看到茹澤娜的藍色鎮靜藥，雅庫布想起自己的藍色毒藥，便拿出來也放進茹澤娜的藥管中觀察。這時茹澤娜回到咖啡店，將雅庫布手中的藥管搶走。雅庫布準備去追，但這時奧爾加進來纏住了雅庫布。

雅庫布一直想着茹澤娜手提包里的那顆毒藥，只能心神不寧地與奧爾加逢場作戲。

克利馬夫人與一個從首都來小鎮拍紀錄片的團隊聚會，恰巧茹澤娜路過，被拉入了聚會中。茹澤娜卻被一個攝影助理侵犯，這個時候，美國富翁巴特里弗出現了，他抓住茹澤娜的手腕，讓她鎮定下來，並提請大家注意，羞怯而單純的姑娘茹澤娜就是小鎮上的太陽。巴特里弗便挽着茹澤娜離開了。於是在這場音樂會中，兩人度過的一個不平靜的愛情之夜。

最後，茹澤娜如約與克利馬去醫院墮胎，但不幸被前男友弗朗特追蹤。茹澤娜在兩個男友間非常苦惱，煩躁之際，便拿出鎮靜藥服下。茹澤娜拿錯了藥片，服下的是雅庫布的藍色毒藥，因此去世了。而過失殺人犯雅庫布，在荒涼而美麗的早晨離開了捷克。

小說中的「告別」主要指什麼？

「告別」是小說的主題，昆德拉描寫了克利馬與茹澤娜的告別，雅庫布與奧爾加的告別，克利馬夫婦的告別，最終，茹澤娜告別了人世，雅庫布告別了祖國。

在某種意義上，即將移民的革命者雅庫布是小說「告別」主題的核心。當生活變得不能忍受，人們只能着手努力告別國家。在這種情況下，生育變成了一個兩難的選擇，因為人們無法確定下一代的命運。由此，衍生出對暴力的探討。

懷孕的茹澤娜無疑是生育主題的集中展現，而革命者雅庫布則滿腦子強烈的反生育念頭，完全是茹澤娜的對立面。從第一次見面，雅庫布就與茹澤娜互相討厭。小說塑造的這兩個人物在形式上是對稱、對立的。

對於雅庫布來說，長期的革命生涯里充斥過太多暴力記憶，這讓他對生育、性愛充滿了厭惡，甚至厭惡女人的美。

在雅庫布身上，暴力與生育兩個主題無法化解，反覆發生正面碰撞。雅庫布與醫生斯克雷托、富商巴特里弗之間的交談，也將暴力和生育問題聚焦在了一起：他們問，在一個不幸無望的國度里生育一個孩子，當一個父親是否合適？

雅庫布的談論集中在人類的不幸、忘恩負義以及告別這些話題上，他一口氣列舉了五個理由反對在這個國家生育孩子。

雅庫布反對生育，自然有他足夠的理由。而那些支持生育的人呢？醫生斯克雷托、富翁巴特里弗的態度，與雅庫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部小說的寫作方式有什麼獨特之處？

這本諷刺小說所採用的是古老歐洲的笑劇傳統，充滿了鬧劇與狂歡色彩。

讓我們舉例說明。比如小說開頭，吉他手建議開車撞死懷孕的護士之後，並沒有一個角色、包括作者在內出面質疑吉他手的邪惡想法，也並沒有人評判他勸導他人實施犯罪的行為。再比如，醫生斯克雷托通過注射精液，讓不孕不育的女病人懷上自己的孩子，而作者昆德拉也是任由醫生如此胡作非為，不僅沒有嚴加斥責，對受騙的婦女也沒有表達一絲一毫的同情，反而對鎮上出現的大鼻子醫生的後代抱以若無其事、沒心沒肺的玩笑態度。為什麼？因為若從歐洲笑劇角度來解釋，劇中不真實的細節，狂歡與荒誕的情節，不僅僅是為了逗笑，而是為了引出嚴肅的主題，並與之對立。

小說巧妙隱藏了一些情節。我們這裡暫舉兩例：一是狂歡節的失敗者，二是茹澤娜的象徵意義。

狂歡節里，人們暫時卸下日常的嚴肅面具，完成一場超越制度與現實的徹底的釋放。但在昆德拉充滿狂歡氣氛的小說里，隱藏的卻是反狂歡的意圖。角色在故事裡大多沒有滿足欲望，也沒有達到目的。

克利馬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擺脫掉茹澤娜。他似乎成功了，因為茹澤娜死去了。但是茹澤娜的死與克利馬的的一切努力都沒有關係，我們因此可以說克利馬的努力是失敗的。

同樣，雅庫布和養女的關係是失敗的。雅庫布想要挽回茹澤娜的生命，結果也是失敗的。巴特里弗呢？他雖然在短時間內讓茹澤娜獲得了新生命，但意外發生，他的努力瞬間化為了泡影。

其次，我們重新需要審視和解釋茹澤娜。如雅庫布一樣，昆德拉最終也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在告別之書里，他為什麼用如此重要的筆墨去寫這個我們小鎮姑娘茹澤娜呢？一個知識分子告別祖國的故事裡，為什麼懷孕的茹澤娜是重要角色？

起初，茹澤娜既不想放棄鎮上男友弗朗特的崇拜，也幻想首都名人克利馬的愛情，希望能夠藉此離開小鎮融入大都市。現實與理想搖擺不定，仿佛兩個男人是她生存的兩極，是她唯一的世界。我們會覺得這是個庸俗且膚淺的女人。但是經過了與巴特利弗度過的那個決定性的夜晚，茹澤娜明白這個宇宙還包含着別的世界，生活中是可以沒有克利馬、也可以沒有弗朗特的。她發現用不着着急，一個聰明成熟的男人能夠帶領她進入一個領域，在那裡時間是仁慈的，青春不會凋謝得這麼快。甚至即使這個男人不存在，她也知道自己是有價值的。世界很大，在任何一個地方，美麗的女人都是稀缺的。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嘗試將捷克斯洛伐克的命運，與被束縛的茹澤娜放在一起思考。1968年1月，捷克爆發了震驚世界的布拉格之春運動。昆德拉就是運動的重要成員。他們策劃了很多活動，也想了很多讓國家變好的辦法，但誰也無法預知的是，8月20日蘇聯及華約成員國武裝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之春流產。昆德拉受到懲處，並失去了工作。

如果這樣與現實對照起來，小說中茹澤娜意外死去，這是否就是真實歷史中布拉格之春的命運？這個意外懷孕意外死亡的女人，還可以是昆德拉的祖國，一段歷史和往事，一個夢想和期待，捷克斯洛伐克的復興之夢。與茹澤娜的都市之夢一樣，儘管他們投入過很多期待、時間、精力與想象，逼真到可以觸摸，細節栩栩如生，似乎完全可以實現，但是捷克斯洛伐克遭遇了蘇聯的入侵，茹澤娜則誤吃了雅庫布的藍色毒藥。他們的夢都由於外在的原因、在某種偶然性中破滅了。

這部小說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有什麼對應嗎？

與昆德拉的另外一本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樣，《為了告別的聚會》同樣探討了輕與重的關係：比如茹澤娜想通過愛情告別小鎮，最終卻因為誤吃毒藥告別了生命，她的死是如此輕飄飄，如此沒人關注，甚至兇手雅庫布都已輕鬆地離開；還比如富翁巴特里弗，他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昆德拉也故意在多次暗示巴特里弗的特殊身份，但是這種沉重的使命，與巴特里弗得知茹澤娜之死後輕飄飄的態度，又形成一種別有意味的對比。昆德拉可能更想告訴我們的是，我們的生活，更是時時處於輕與重的顛覆、嚴肅與詼諧的反諷中；而這種荒誕性，也正是昆德拉作品時時帶給我們審視生活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