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賜小仵作》：當溫柔成為一種景觀 | 百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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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劇越來越成為時下剛需，在迴避了所有現實因素之後，它展現了理想化的人、理想化的人際關係和理想化的價值觀，給觀眾提供一個喘口氣的空間。《御賜小仵作》這樣一部劇被觀眾選擇成為逆襲黑馬，它做對了一些，又迴避了很多，兩者參照，是當下現實的映射。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依然喜歡甜劇，呼喚更甜的劇，但跳出劇的小世界，問題依然在那裡：如何為生活增添真實的甜蜜？

文｜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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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劇近幾年有個神奇的現象：塑造起渣男來得心應手，無能的蘇大強，自負的許幻山、扭曲的張東升……類型多樣，活靈活現，卻唯獨稀缺讓女性觀眾嗷嗷心動，放下矜持喊一聲想嫁的情感寄託對象。

回想上一個出圈的全民男友，還是整整三年前《親愛的，熱愛的》裡的韓商言，一個愛擺臭臉穿一身黑的傲嬌男，當時只覺得這個冷麵反差萌的人設略微落了俗套，幸好李現的個人魅力和楊紫的演技加分，卻沒想到已經是此後這麼長時間裡唯一值得提起的巔峰了。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御賜小仵作》的男主角蕭景瑜的出現，讓廣大觀眾有一種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以至於給這部無IP、無宣傳、直白地說也毫無演技的三無小成本劇打出8.3的豆瓣評分。

這是一個幾乎為現代女性觀眾量身打造的男性形象，避開了所有可能引起不適的雷點，他提供的不是過山車一般的刺激，也不是讓人半夜忍不住蒙着被子尖叫的蘇感，而是一種如沐春風的熨帖，他最大的魅力點總結起來就兩個字——溫柔。

製片人在談創作過程時說，他們剛開始籌備劇本的時候，市場上流行的是標籤化的人物，比如霸道王爺嬌仵作，他們覺得這樣做沒什麼意思，想要在人物身上實現一些反差。

於是觀眾會看到蕭景瑜身上有當霸道總裁的一切條件。論硬件，他貴族出身，母親是公主，哥哥是將軍，自己還繼承了家裡的爵位。論個人能力，他聰明到能洞察一切細節，不僅預判所有人的行動，甚至還能預判所有人的預判，同時心懷理想，事業心強，是三法司老大，放到現在相當於公檢法共同的一把手。這樣一個人，本該坦然地享受世界圍着他轉的便利，卻偏偏時時刻刻自知自省，同時體察周圍人的情緒和需求。

女主角楚楚是個西南山區來的仵作，不僅窮，而且長期遭受職業歧視。蕭景瑜收留了她之後，楚楚養雞以表達感謝。蕭景瑜明明覺得吵，為了不讓她不安，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滿，反倒忍着懼怕幫她餵。他帶着楚楚出去辦公務，楚楚被認為是侍女，被人無視，在楚楚本人都已經習以為常的時候，他出面提醒：給這位姑娘添一杯茶，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為她贏得尊重。

他們感情發生的環境是職場。蕭景瑜對楚楚的評價是：你是最好的仵作，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值得如此。即便楚楚不在場，面對旁人，他提起她也是一樣鄭重：珍之，重之。對兩人關係的認知是：不是我使喚她，是她在幫助我。這些話是從她的職業能力、她的性格的維度去評價她，是一個獨立的人對另一個獨立的人的欣賞，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才喜歡你，不摻雜任何情感勒索和利益交換的因素。

圖源《御賜小仵作》

他們感情的轉折點發生在山洞，身處險境時男主情難自製而表白，是偶像劇的慣常橋段，但事後蕭景瑜卻把他的行為定性為齷齪的心思，認為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脫困後還要再確認一次楚楚是否真的願意：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的每一刻，都是心甘情願的。

他不僅不把自己身份地位上的優勢當回事，連性別優勢都放棄了。整部劇里男女主之間身體接觸非常克制，幾乎沒有吻戲，最親密的動作都發生在模擬案情的時候。除此之外，日常曖昧的表現是拉胳膊、拽衣角。再多餘的動作，以他的修養不會做，同時常年996查案，體質羸弱，有胃病，生氣會吐血，患有幽閉恐懼症，也不能做。

《慶餘年》的作者貓膩說，能大紅的作品一定要給受眾提供安全感。他舉例男頻文的安全感是顯赫的背景加金手指：比如范閒，父親是皇帝，母親是葉輕眉，養父是戶部尚書，有老黑狗（陳萍萍）撐腰，有五竹做保鏢，想死都死不了。

而對於女性受眾來說，從虐戀到甜劇，從霸道總裁到大叔再到陽光清爽男孩，安全與舒適在價值排序中的名次也一直在上升，就連觀看不會自我代入的耽美都是，今年的熱播劇《山河令》，兩個男主角之間無論怎麼陰差陽錯以至於要白白搭上性命，都始終沒有互相猜疑過。

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生導師梁永安在研究年輕人婚戀後曾說，996與高房價讓年輕人承受着來自外部環境的沉重的擠壓感，就會對感情有更高的期待，希望伴侶能給與自己更多的溫暖和治癒。

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穩定、安全對當下的觀眾來說如此重要，以至於甜劇成為偶像劇中壓倒性受歡迎的門類，它的特徵是去掉情感關係中的一切外部壓力，只專注於表現男女主角之間情感升溫的過程。《御賜小仵作》在蕭景瑜這個人物身上，把禮貌和周到寫到極致，有一句熱門彈幕評價非常準確，這就是正常人的魅力嗎？

圖源《御賜小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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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幾十年，電視行業產出過一波又一波大眾情人，但正常、溫柔似乎一直沒有太受到重視，它通常是炮灰男二號才有的品質，且男二總是輸給更有個性的各類男主角。以此為標本，可以看到大環境和觀眾心理變化的過程。

內地最早的愛情偶像劇是1994年的《過把癮》，王志文和江珊也是第一對國民CP，火到去天津跑路演，站在台上隨便一個揮手，就引發觀眾席上的人大哭，場面幾乎要失控。

用現在時髦的話說，這部劇里王志文演的方言是一個氛圍帥哥。他在文化館工作，那大概是知識分子能當大眾情人的最後機會，自我評價是無能，因為上司喝茶的動作不文雅而看不慣，對自己的現狀也不太滿意，人物的魅力來自於一種文藝青年式的疏離感和脆弱感。

此後的多年裡，方言有過各種各樣的變種，比如《將愛情進行到底》裡李亞鵬飾演的楊錚，《奮鬥》裡佟大為飾演的陸濤。他們的共性是在某方面有才華，同時有強烈的自尊，結合那個年代的時代背景，對商品社會的浪潮表現出不屑和不適應，都嘗試去撲騰過，最後沉沉浮浮，關鍵時刻需要女性去伸手搭救，還總是在幾個女友之間徘徊，同時享受她們對他的好。

和他們配的人可以籠統地總結為大颯蜜，這和王朔、馮小剛、趙寶剛那一代男性創作者的審美有極大的關聯。高曉松曾經總結：大颯蜜的意思是人長得好看，不僅沒有公主病，而且你越man，我越愛你。你上街打架我幫你提板磚；你上街茬琴，我幫你唱和聲。你被打成植物人，我養你一輩子。

翻譯一下：女性既要奉獻，又不能喧賓奪主搶風頭，姿態上要保持對男性的認可和崇拜。然而隨着生活壓力越來越大，才華、堅持自我漸漸顯得矯情，所以當《將愛情進行到底》被引進B站，每當楊錚和女老闆糾纏不清，抑或是因為自卑而反覆拒絕文慧，彈幕總會飄過類似童年男神原來這麼幻滅、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擰巴這麼作的留言。

文青之後，國產劇還流行過幾年黑道大哥人設。內斂路線的如《黑洞》裡的陳道明，《黑冰》裡的王志文，深藏不露的毒梟王志文和臥底蔣雯麗互相試探，是我對勢均力敵CP最早的印象。粗放路線就是《征服》裡的孫紅雷，帶着小白兔一樣的劉梅逃亡。黑老大被槍指着頭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但是一覺醒來發現劉梅沒躺在身邊卻瞬間慌神。可惜很快反派就不能當主角了，這類大眾男神也隨之銷聲匿跡。

《征服》裡的孫紅雷

2010年前後集中誕生過一批霸道總裁劇，典型的是鄧超的《鑽石王老五的艱難愛情》，為了追求女主，製造事故害了她當時的男友。鍾漢良的《來不及說我愛你》，攪黃了女主的婚約，占有她之後自己卻為了事業另娶他人，害得女主流產。還有劉愷威的《千山暮雪》，本質對愛情的理解是占有欲，以深情為理由想方設法把女主角困在身邊，時間長了她自然斯德哥爾摩上身。這類角色需要男演員有強大的個人魅力，否則只要女性稍稍進行一點理性思考，就會發現摘下金錢和外貌濾鏡，他們的所做作為只會讓人想報警。

大叔型倒是往往披着溫柔的外衣出現，吸引人的點也是反套路，一把年紀什麼都見過，本可以世故，偏要文藝、吊兒郎當，迷惑性極強。《蝸居》播出的時候，主流聲音是嫁人就嫁宋思明。然而隨着代表性演員吳秀波本人翻車，再單純的人都意識到了大叔背後的危險性，他們的溫柔是主人對待寵物一般的逗弄，是不需要動用真心就能實現的降維打擊。

和大叔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是居家小男人、經濟適用男，最大的優點是嘴甜，黃磊、文章、佟大為都飾演過很多這樣的角色。這看起來也是溫柔，卻不是心甘情願的選擇，是在外界受挫之後退無可退之後的權宜之計，一有機會，還要從別處找補自尊。

並非要做單一標準的道德審判，以上提到的很多角色，比如宋思明，作為文藝作品中的一個人物是複雜而經典的，但隨着女性意識覺醒，作為觀眾不再會把他們視作理想型去自我代入和迷戀。那些男神角色倚仗過的光環：才華、錢、權力，在女性自己越來越可以獨當一面的時代，吸引力逐漸變小，女性能更清楚地意識到以前迷戀過的各種蘇是危險信號，往往指向情感控制、暴力甚至是侵害，如果所謂的浪漫要以矮化甚至犧牲自我為代價去交換，那它就不再那麼美好。

千帆過盡，經歷過種種幻滅，不難理解女觀眾返回頭去對正常人的追捧。

黃磊在《小歡喜》裡是居家小男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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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是必須說，《御賜小仵作》裡的溫柔或者正常，只是一種景觀的展示，並不具備現實的根基。

蕭景瑜從一出場就是一個進化完全的、完美的人。他不僅僅對女主角溫柔，對朋友、父母、下屬都一樣能設身處地想人所想，甚至對情敵楚河都禮貌有加，邀請他隨時去看他們，好到像AI一樣的程度。兩位編劇在接受採訪時，總結《御賜小仵作》的特點是所有人物都不忘初心，其中甚至包括反派都對自己的目標從一而終，這種沒有糾結和掙扎的狀態完全不符合真實的人性。

蕭景瑜的溫柔和正常需要極其苛刻的條件才能成立。他可以不把身家背景和聰明當做魅力點來炫耀，但他卻不能沒有這些保駕護航，否則溫柔等於滿身軟肋，會像《那年花開月正圓》的吳聘，或者《延禧攻略》裡的富察容音，根本活不到大結局。楚楚得到的公平和尊重，也是蕭景瑜作為一個完美上位者為她賦予的，而不是他們結伴爭取來的。

編劇說這部劇的立意是正義可能遲到但是不會缺席，正義必將戰勝邪惡，這是一個古典、正確又簡單的核心價值，劇里的正義和邪惡也都是黑白分明的。《琅琊榜》反思皇權，《沉默的真相》控訴現實，這些嘗試在《御賜小仵作》中也看不到。蕭景瑜的行動始終得到最高權力者皇帝的支持，再加上智力和資源上的絕對優勢，以至於主角團從沒陷入真正的困境，30集之後本該是收網的高潮，反而因為觀眾心理危機早已解除而差了口氣。

因為這些特點，這部劇儘管有探案和懸疑的元素，但本質上還是一部甜劇，或者說是樣板間劇。

在這裡，CP是一對一的，不像以前偶像劇中常見的四個主角能排列組合出一條他愛她愛他愛她的食物鏈，《御賜小仵作》的主角們儘管性格各不相同，但都健康、坦蕩，有了誤會馬上解釋，朋友之間沒有猜忌，長輩對年輕人只有支持沒有管束，戀人之間哪怕在一方被綁架信息不流通的情況下仍然心意相通。這群人的溫柔究竟從何而來？保持溫柔要付出什麼代價？劇里既沒有縱向追溯，也沒有橫向對比，沒有探討沒有辨析，只是一種展示而已。

圖源《御賜小仵作》

事實上，我們的現實生活缺乏溫柔的土壤。稍有生活經驗便會知道，溫柔的前提是足夠強大，僅有溫柔，很容易被壓榨、被利用，尤其當它單獨發生在男性身上，很容易被認為不夠有男性氣概。在這種風氣下，色厲內荏才是最常見的品格，厲未必出自真心，但在交往中，它是一種保護色，一種被信奉叢林法則、強者邏輯的社會認可的方式。要強勢，要爭取，你才能獲得更多。

甜劇越來越成為時下剛需，在迴避了所有現實因素之後，它展現了理想化的人、理想化的人際關係和理想化的價值觀，給觀眾提供一個喘口氣的空間。《御賜小仵作》這樣一部劇被觀眾選擇成為逆襲黑馬，它做對了一些，又迴避了很多，兩者參照，是當下現實的映射。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依然喜歡甜劇，呼喚更甜的劇，但跳出劇的小世界，問題依然在那裡：如何為生活增添真實的甜蜜？當溫柔不再是一種景觀，而是一種可以實現的選擇，我們將會遇見更多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