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臨近,作家須一瓜的最新長篇小說《致新年快樂》剛剛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故事裡的「新年快樂」是一家工藝禮品廠的名字。從小做着「警察夢」、卻被父母強令學琴的成吉漢從父親手裡接過工廠,將之變成自己招兵買馬的夢想實驗場,組建起一支嫉惡如仇的保安隊伍。這群隊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熱衷於治安巡邏、擒拿扒手、除暴安良,由此演繹出一系列轟轟烈烈的故事。
往好聽了說,這是一支「民間反扒志願力量」;往難聽了說,這群人個個都是「神經病」「瘋子」「二百五」。小說寫到:「春節假日,每個被排值班的警察都痛苦萬狀,恨不能在萬家團圓的日子裡,陪伴父母妻小。可是,這些反扒志願者,龍騰虎躍拔劍四顧,就怕你不排上他的執勤時段,從來無需分文,個個無怨無悔。」
小說不長,總共14多萬字,依然延續了須一瓜小說一貫的「荒誕感」。儘管它是一個極具悲劇色彩的故事,但行文輕快,富有節奏感,經常讓人忍俊不禁。值得注意的還有「音樂」——這部小說中的關鍵元素,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如果有可能,邊聽音樂邊讀這本小說,那會是一種神奇的體驗。如果不能也無妨,畢竟文字和音樂一樣,都具有某種神奇的「致幻性」。
《致新年快樂》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新近出版對須一瓜而言,《致新年快樂》是一筆「早就要寫但一直沒寫」的舊賬。小說沒有人物原型,但她一直關注着社會中那群特別想當警察的人。
「人類天生具有社會正義、人生正義的訴求。」近日,須一瓜就《致新年快樂》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她說:「在這部小說後面,我看見並致意我們每個人的正義夢想。如果我沒有判斷錯,實際上每一個人的心底都給那些『二百五』留有被心靈之燭照亮的位置,每一個人都知道人生的價值並不僅僅局限在物質成功。是的,每一個都知道。我們都假裝忘記了它們。」
所以,這是一個「愚蠢而高貴」的故事,一個致敬正義,致敬夢想,致敬靈魂的故事。批評家黃德海為它寫下了三句話:一群逆向駛入時代的年輕人,一些人生中重大的轉境時刻,一個善意進入崎嶇世間的故事。
在書的後記里,須一瓜還寫了一句讓人很是着迷的話:「我像戀愛一樣關注,像戀愛一樣書寫,書寫那些把人生當戀愛一樣過的人們。」
那些把人生當戀愛一樣過的人們,就是那些有「夢裡人生」的人。
須一瓜 ,著有《淡綠色的月亮》《提拉米酥》《蛇宮》《第五個噴嚏》《老閨蜜》《國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雙眼颱風》《甜蜜點》等【對話】澎湃新聞:小說對於時間的設定是「二十年前」「城市化初級進程中」……而在後記里,你說這是一個「早就要寫但一直沒寫」的故事。所以我會好奇,這是一個有人物原型的故事嗎,還是說寫作靈感來自很久以前的某次觸動?
須一瓜:沒有人物原型,也不算哪一次特別的觸動。只是,我一直注意到生活中有這麼一類就是渴望當警察的人。他們中的確有人是覬覦社會管理的威風,但有的人並不謀私,就是想打怪「升級」自己「人生段位」——他們把警察視為更高級的生命形式。
正義感是人類的原始情感,人類天生具有社會正義、人生正義的訴求。遏制不公不義,與普通職業相比,和司法其他機構相比,警察顯得「手段直接」而且還比較容易「夠得着」。所以,總有人通過做夢、想象、嫁接等方式,實現自己護法使命,他們有意無意地縱容自己,在護持人間公平正義、除惡祛邪的追夢中,展示人生一味。可能滑稽,可能莊嚴。
至於小說時間段的設定,是出於小說人物活動合理時空的考慮,倒不是二十年前就想寫。
澎湃新聞:我自己看這個故事,有過幾次情難自禁的時刻。一次是他們大面積掛彩,結果一進廠大門就燈光齊放、噴泉狂飆,還響起高分貝的《凱旋進行曲》;一次是他們以「警民共建」的名義去敬老院搞慰問活動,在那個無須擔心被證偽的時光里全力奉獻;一次是故事的最後,猞猁死了,成吉漢也走了,「我」想起了里爾克的「人怎麼能通過狹窄的豎琴跟神走」。
在後記里你也說到,自己是有一天突然開始一口氣猛寫,其中兩次,情難自禁。這兩次「情難自禁」是在什麼時候?
須一瓜:寫到《凱旋進行曲》那一節時,藉助音樂,我也被那些人「毒癮發作般」的英雄豪情感染到。理想和現實,在那個小鎮的夜空,在那個時刻,是有點界限不清了。
而我讓更情難自禁的兩次,一次是邊不亮最後的告別,告別那個不能再做夢的地方。騎摩托離去的少年,本來一路出大門而去,但到廠大門口,聽到了為他送行的《女武神出騎》。旋律在空曠的廠區迴蕩,摩托少年掉轉車頭,在旋律中繞廠柵欄疾馳一圈,然後出大門,一騎遠去。這個英雄出征、激越震宇的音樂,卻反襯着壯志不舉、泯然人間的黯然終結,我寫得很感傷;
最後一次的情難自禁,是新年快樂廠人去樓空後,成吉漢孤身獨坐在已經被轉讓的廠辦公室,最後的音響室播放的是《沃爾塔瓦河》。這才是最後的夢境的告別,這是他的精神丹田。他和那些用夢的磚瓦建造的世界,和那些用熱望與心血鑄就的世界告別。深情、堅韌、遼闊,愛而不能,矢志不移。在成吉漢下落不明的卷尾,他的家人在他的房間,再次聽到了《沃爾塔瓦河》。這個愛而深情的旋律,大潮般地衝擊着成功者的實利人生。家人明白,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那個世界的高貴與美。
澎湃新聞:在這部小說里,「音樂」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它貫穿全文,也是改變小說人物命運的關鍵。在寫小說時,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怎麼想到要寫「音樂」的?
須一瓜:我喜歡音樂。不是那種發燒友,只是情緒比較容易被音樂酵化,我享受這種酵化,也由此知道它和現實有折光率的關係。我第一次在小說里把音樂放進去的時候,是寫一個屢戰屢敗的窩囊記者,小說的結尾,在空無一人的音樂噴泉廣場,在大雨中,在《藍色的多瑙河》圓舞曲中,他起身張臂,旋轉,獨自起舞,孤獨地旋轉在茫茫大雨中。
音樂和情感零距離。正因為知道音樂的致幻性魔力,在《致新年快樂》中,它能夠使裡面的核心人物更具有超越現實的致幻力量。面對自己胸中的正義,面對夢想,他們才更具有激情澎湃的推己及人的爆發力。我依賴這個元素,在寫作的時候,我不斷在聽,寫得自己淚流滿面。但是,我也會沮喪,我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讀者,他不一定能有音樂的輔助,我怎麼能夠把他完滿地帶進這個境界裡?
《致新年快樂》首發於《收穫》長篇專號2020年春卷澎湃新聞:我覺得和《雙眼颱風》有點相似的是,《致新年快樂》也是一伙人共同完成某種正義之舉。仔細想想,這支民間反扒志願隊的組成很有意思,每個人的出身、經歷都不一樣,「想當警察」的原因也不一樣:成吉漢是老闆,他對警察的執念和自己小時候的夢想、父親的強勢有很深的關係;邊不亮嫉惡如仇,是因為自己心裡本就裝滿了仇恨;鄭富了、鄭貴了兩兄弟是因為從小被欺負,覺得警察威風,無人敢欺。還有唯一的例外——猞猁,原本是前途無限的真警察。當你筆下組成這麼一支隊伍的時候,他們是一個個自己跑出來的,還是你有意的設想?
須一瓜:小說里哪有送子觀音啊,都是一點一點自己去創造。我們需要人物服務於小說的表達,需要可信任的人物去執行小說內涵,需要人物體現人生的本來狀態。人物彼此之間的差異性,呈現的正是現實生活里各色人的不同。他們面對共同的夢裡人生,自然帶有個體明顯特徵的差異。只有追求準確還原人生本色,才有虛構這支夢之隊的可能。
澎湃新聞:這部小說出現了很多「反差」:無限幻想成為真警察的成吉漢、鄭家兄弟和曾是真警察的猞猁是反差;猞猁既因「豬一樣的隊友」一點點看到曾失去的敞亮,又因「豬一樣的隊友」做出了致命的決定——沒有直接報警;老成對成吉漢的評價是:愚蠢的,高貴的;就連成吉漢最愛的音樂,它能是鼓舞人心的凱旋曲,也能是要人性命的致幻劑。在這些「反差」背後,你對人本身有着怎樣的判斷與思考?
須一瓜:謝謝你看得這麼細緻。 這裡是有反差的設計,那個優秀的真警察,在失去身份之後,固然有失落,但也正是假警察狂熱的「職業驕傲」,讓他靈魂震顫,深刻反思到自己所失的價值所在。他的犧牲,下意識里是向自己失去的職業尊嚴、失去的夢想致意。
老成和小成也是一個對比。老成是現階段社會最受人羨慕的成功者,在世人的價值體系里,小成當然是個荒謬的失敗者。然而,小成天賦的生命之光,又成為老成心底的、無可言說的無奈與榮耀。
老成是精明的。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安全感,如果人人都在瘋狂摟錢,那麼,和錢沒有關係的東西都會變得「很傻很天真」。沒有私慾的慷慨,美德行動,公益努力,甚至對整個社會共同的善,對自由、平等、非功利價值的關注,都會被置於幼稚可笑的境地。但是,如果我沒有判斷錯,實際上每一個人的心底都給那些「沒有社會經驗」的二百五留有被心靈之燭照亮的位置,每一個人都知道人生的價值並不僅僅局限在物質成功。
是的,每一個都知道。我們都假裝忘記了它們。
澎湃新聞:對有的人來說,奉獻、向善的過程或許也是自我救贖的過程。比如邊不亮這個「女扮男裝」的小說人物,她本是一個充滿戾氣的人,原生家庭被好賭的母親搞得家破人亡,自己讀不成書,還被陌生人欺辱了,她說過:「想殺……人啊,殺所有可恨之人……」但小說里有這麼一處細節,從敬老院回來時猞猁問她:「當警察的感覺好嗎?」邊不亮回,比拿刀的感覺好多了,因為踏實、敞亮。
聯想到最近的新聞,邊不亮這樣的角色或許也帶來了些許寬慰,即有的人即便遭遇不幸,也能守住起碼的善良和正義。你怎麼看待個人和世界的和解?這是一種天性,還是一種能力?
須一瓜:邊不亮是個行動者,隨身帶刀、性情兇猛。如果邊不亮沒有邂逅「新年快樂」的隊伍,她很可能是個對環境容易驟起殺心的報復者。邊不亮本來是靠一己之力,護衛自身權益,而新年快樂的隊伍放大了這個能量。直到被警察授權的敬老活動,這個護善的能量有了高調的呈現機會。
夕陽紅養老院是個非常奇妙的魔幻時空——那一瞬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發生了:想扮警察的人、樂意視其為真警察的接待方、授權代表共建去敬老愛老的真實派出所,多方意願,似是而非又師出有名,讓「新年快樂」這支隊伍真切地獲得「身為警察」的真實感受。那份被信任、被倚仗、被敬慕似地尊重的使命感,如神光照耀心坎,那一瞬間,每個人真是光彩重生。相比而言,邊不亮那把老百姓手裡的護法護身小刀,永遠不會擁有那樣令人神定心安、陽光普照的魔力。
在我看來,邊不亮的回答,首先是擁有法律軌道而體驗到的踏實心安與力量感。也正因為「新年快樂」,邊不亮沒有機會再惡化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係。所以,如果說是達成和解的話,那既不是天性也不是能力,是幸運。
澎湃新聞:小說的結尾是充滿開放性的。猞猁死了,這支隊伍解散了,我會好奇剩下的這些人在未來的日子裡是否依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或者說,你覺得這樣「愚蠢又高貴」的人在今天還有嗎?在這一部叫《致新年快樂》的小說背後,你還想「致」什麼?
須一瓜:寫的時候,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以我對他們的了解,我想在他們的心底,這個「英雄念想」一定不死,會不同程度地存活在人間。在條件合適的時候,可能依然會像極光那樣顯形。
在這部小說後面,我看見並致意我們每個人的正義夢想。「愚蠢又高貴」的人,依然沉潛在芸芸眾生里,在我們身邊,在我們心底,在我們夢裡。就像我前面說的,人類天生具有強烈的正義訴求,只要這個原始訴求存在,就必定有實現它的手段與渴望表達的方式。
遺憾的是,這個夢一定會破碎的。越夢得圓滿,越以為真,企圖越俎代庖,那就離夢醒不遠了。
澎湃新聞:這是一部有悲壯色彩的故事,但很多地方也寫得非常輕快。比如寫阿四做菜講究配樂,寫猞猁怎麼「懟」鄭家兄弟,寫成吉漢怎麼拿着長掃把自嗨……為什麼用了這樣的寫法?
須一瓜:小說基本是以喜劇調子開場,以悲劇終結。這些天真的追夢人,因為漂浮在世俗價值與秩序之上,他們「失心瘋」般的鄭重其事,他們「二百五」後面的古道熱腸,必然與精明世故的世道人心有一點「令人不適」的滑稽感、衝撞感。這是天生的喜劇因子。他們的形象風貌都源自生活。此外,對我來說,適當的喜劇化也有助於最後凝重的落幕。不切實際的飛翔,註定將沉重墜落。只是誰也不能否認,在這個高貴感黯淡的時代,還有那一份超越塵世、追光而行的生命華彩。
電影《烈日灼心》改編自須一瓜長篇小說《太陽黑子》澎湃新聞:很多人會把你的小說創作和記者生涯聯繫到一起。你會不會感慨,新聞總是一個接着一個,講究實效,但小說或許可以獲得比新聞長久得多的生命力?寫新聞與寫小說,對你而言分別意味着什麼?
須一瓜:這麼些年來,很多記者、讀者不斷詢問我「小說和新聞的關係」,逼得我一直在多角度地思考這個問題。你今天提的問題,我在想,好的小說和好的新聞作品,都具有不死的生命力吧!很多獲普利策獎的新聞作品,一樣抵抗歲月流逝,始終保持震撼心靈的力量。
但我又想,二者或許作用於我們精神層面的不同點。新聞的力量在於揭示外部真相,讀者很清醒地知道他在閱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外面的事;而小說,往往令它的讀者沉湎於內部——不論他是否清晰地意識到,他實際都在進行着與己關聯的感受與追索,進行着更趨於由內部發力的迴旋與思考,乃至移情投射。小說與讀者總在不見光的精神世界相遇,我們就像尾隨一把解剖刀,不斷被由它們打開的人的內外部的未知疆界吸引,接受激發、接受淬鍊,接受我們顫慄的靈魂。這是我現在理解到的二者的一種區別。
澎湃新聞:在2020年的長篇小說《致新年快樂》之前,2019年的長篇小說《五月與阿德》也很特別,那是一個和警察、罪犯、法官、律師無關的故事,對生命的尊嚴有了更多的追問。你是不是也在開拓自己的小說創作方向?
須一瓜:《五月與阿德》寫的是身體的故事,那也是很享受創作樂趣的一篇小說。其實我不少小說都和警匪、法律人士無關,也許大部分小說都與此無關。不過,發現與開拓,本來也是小說家的基本追求。新的疆域,新的精神層面,甚至心裡某個轉角,如芒如刺的幽微存在,這些都會吸引寫作者探索下去。當你準備好了,靈感過來抽了你一馬鞭,你可能就滿懷激情與創意地疾馳在那條孤身小道上。我想,有時甚至不能說是自我開拓,更像是承應了老天布置的作業。
澎湃新聞:最後,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你的「夢裡人生」是什麼?
須一瓜:我想,是吧。本來以為年紀大了可能有所改變,但現在看起來,我依然那樣傻。還好有小說可寫,安頓了那些理想主義的固執與天真。
我的夢裡人生比較簡單。在人生畫卷沒有拆開繫繩,或者才剛剛打開不久的時候,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對沒有打開的那個部分也有繽紛願景。不過,我的簡單在,我一直對寫作保持熱愛。我的手一直在寫字,在快樂滿足地寫字。小時候我就相信,文學寫作是一個有趣的人生。現在,人生的畫軸基本快展卷至末尾了,我看到自己錯錯落落虛構了不少我的世界,這也算是我夢裡人生的鏡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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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有情感誤區能找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心情也好多了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