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我聽鷓鴣的

本文原載於知乎，是對一個知乎提問的回答。

原提問如下↓

「前女友給我發了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該怎麼用古詩拒絕她？

題主既然決意拒絕前女友，按照常人的理解，那麼無論前女友給我發新詩詞、古詩詞、歇後語、數來寶、繞口令還是胸口碎大石的錄像，我都只需客客氣氣地回答一句「滾」，簡單粗暴，感人至深，韻味悠長，直接有效，豈不美哉？

但是題主沒有這麼幹，他偏要以古詩詞回應，這種執着，恐怕跟舊情無關，按我的理解，應該是單純出於對格調的追求。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前任撩我古詩詞，何以報之格更高。

除了格調不落下風之外，內容上也要明確表達拒絕的意思。格調越高越好，拒絕的意思越明確越好，可能產生誤解的空間越小越好，容易引發歧義和不切實際幻想的可能性越低越好。按照「格調不輸＋內容充實」的基本要求看，高贊的幾個回答雖然高妙，但仍不無商榷之處。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東坡這句本來不算很差的句子，但在「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面前，則囉里囉嗦、磨磨唧唧、鄙陋不堪。原詩以簡單質樸勝，以真情實感勝，看上去淡淡一句，藏着將情人徹底俘獲的野心。東坡文人習氣，將天然的兒女絮語，敷衍出好幾首詩，終不免鸚鵡學舌、東施效顰之譏。

情歌貴真，文人工巧，反而不美。以此觀之，無論「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李白《長安行》），還是「我想抱着那妹妹坐花橋」（火風《大花橋》），又或者「只盼日頭它落西山溝哇，讓你親個夠」（尹相傑等《縴夫的愛》），都是合格的情歌。蘇軾這首，格調上很低端，情感上很寡淡，含義上卻反而略顯曖昧：按說，物是人非，理應事事休，可是花有重開日，破鏡豈難圓？所謂鏡難圓，有沒有可能，只是買的膠水不夠黏？

格調鄙陋，含義曖昧，抬走，下一位。

「陌上花開仍有意，當年歸客已無心」

這句比蘇軾那句真，可惜，方向反了。這詩的篇名叫《寄遠》，主角是一位思婦，文人有時不好意思寫情詩，特別喜歡以思婦的口吻寫怎麼思念男人，想想挺煩的，但這不是本文的重點。重點是，同詩最後一句：「卻念容華非昔好，畫眉猶自待君來」，主角的意思很明白，「我」雖然沒有以前長得好看了，但心裡還是想和你相見，畫好眉毛等你歸來。

這樣的一首熱烈思念、渴望重逢的詩，你真的要拿來拒絕前任嗎？

格調尚可，含義烏龍，抬走，下一位。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語言之惡俗，格調之低俗，觀念之庸俗，不忍直視。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是好詩，內容曖昧到臉酸，無需評價，直接抬走。

讀到這裡，你也許會納悶，我詩里有拒絕的意思就好了，本來就是「斷章取義」一下，為什麼要求那麼嚴格？「當年歸客已無心」說的這麼明白了，對方難道不懂？難道對方真的會搜索出原詩，一字一句讀到「畫眉猶自待君來」？「江山猶是昔人非」聊得這麼傷心了，對方難道不知難而退，難道會真的絞盡腦汁，非要從我的回答里強行理解出一絲留戀？

回答是，是的。但凡有過戀愛經歷的人都會輕易理解我下面的話：感情中想要挽回的一方，最擅長幹的事就是自我欺騙。你的回覆如果不夠明確直白，哪怕有再牽強的遐想空間，都會被不甘心的一方當做救命稻草。我暗戀的人給我發短信說「今天的天氣不錯」什麼意思？前男友給我發「我鑰匙落你家了」什麼意思？是的，沒錯，意思全是我愛你。高興了嗎？

不能怪我寫得牽強，要怪就怪人心倔強。

綜合考慮格調和內容，回復一個字「滾」字足矣，雖然「滾」字不算詩詞名句，但它悠長的韻味相對於詩詞有過之而無不及，粗暴的拒絕感，則足以打破任何幻想。但只用一個「滾」字的最大的問題是，境界比對方高出太多，相當於四兩撥千斤，容易讓對方感到尊嚴受損，從而因愛生恨，產生更大的占有欲或報復心，風險極大。（當然，如果你非要理解為「滾床單」，我也只能封筆自閉，以謝天下……）

如果有一首詩，不太高深莫測，格調剛好能夠與前女友對等，內容上又能明確表達拒絕的意思，將對方的幻想與殘念降到最低，同時，如果要求不過分的話，詩歌里最好還能深藏不露、恰到好處、渾然天成、一點都不勉強地嵌上最能代表心聲的「滾」字，那就更好了。

按照這個要求，我搜羅良久，終於找到一個勉強符合所有條件的集句詩：

殘花悵望近人開，不盡長江滾滾來。

寒食清明都過了，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首詩好處都有啥？聽我細細道來。

第一，前女友兩句，我回四句，表現了前男友應有的耐心和風度。在風度翩翩、分手不出惡言的優雅氣氛里，你同時還對前女友暗示了一個關鍵信息：你表白兩句，我拒絕四句，所以如果你是個明智的人，請不要再表白了，那樣只會收穫我加倍奉還的拒絕。

第二，你對我說，陌上花開了。我卻不解風情地說，都是些殘花，還挺粘人。你之陌上花開，我之殘花敗柳；你之往事可追，我之避之不及；你之情深一往，我之人海茫茫。不是我自私，不是你錯付，愛沒了，啥花都不好使。

第三，不盡長江滾滾來，一連兩個滾字，不解釋。

第四，寒食清明都過了，妙不可言，拍案叫絕。寒食，不能吃熱的，別跟我扯花開，咱們「涼了」；清明，實在想做點啥的話，為我們死去的愛情上個墳吧；都過了，你說的那些風花雪月，都過去了。

第四，鷓鴣飛上越王台。古人傷感，不是「吳宮花草埋幽徑」就是「鷓鴣飛上越王台」，幾乎成為俗套，為何吳宮越王那麼令人感慨？因為它們當繁華時繁華太盛，當衰敗時衰敗過極，兩相對照，觸目驚心。「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當時香艷，如今只剩飛來飛去的鳥兒，關鍵這鳥還不是一般的鳥，是鳥中獨具勸誡功能的鷓鴣——鷓鴣叫聲嘶啞，聽起來像是「行不得也哥哥」。

你說：可緩緩歸矣。

鷓鴣說：行不得也哥哥。

我聽鷓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