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對瓊瑤的評價:為軟弱的一代編制了新的文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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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原文很長,我大意總結下,1、引導風氣不好 2、瓊瑤根本不懂愛情的真諦 3、用狡猾的手法貶低孝道 4、文筆匱乏 5、脫離實際。註:當時台灣60年代是相當動盪。

今天我就把這個文章轉發過來,作為參考。

沒有窗,哪有《窗外》?(李敖)

李敖對瓊瑤的評價:為軟弱的一代編制了新的文綱

說明:此文為網上獲得,提供者為「青青竹林深」網友,在此對他深表謝意。

另外,正文校對部分由者敖之宴據蛋蛋網友提供的圖檔完成,並據圖檔補充錄入了缺失的一小節,附錄部分因沒有圖檔,故未校對。

今日的中國文壇,像一間暗室。暗室四面,沒有窗。在黑洞洞的暗室裡面,人們摸到的,只有斷欄朝報;呼吸到的,只是烏煙瘴氣;聽到的,只是鬼哭狼嚎。

擁擠在文壇暗室里的各路人馬,若編遣一下,大致分十派:

一,八股派——八股是專制王朝的把戲。新八股派是什麼,不必說,大家就知道是什麼。

二,新之乎者也派——掌故派、偽考據派、驕文派、寺序派、輓聯派、對凌波「詩以張之」派等等都算。

三,舊的「嗎了呢」派——請看《中央副刊》及其他。

四,新鴛鴦蝴蝶派——陳定山之流。

五,表妹派——別名「林妹妹派」。不分男女,一寫小說或詩歌就呻吟起來,有病呻吟無病也呻吟,反正老是呻吟,呻吟定了。

六,新劍俠派——舊劍俠派是多年練功;新劍俠派是一群婦人、孺子、缺胳膊斷腿的弱者,一朝在深山得秘籍一部,霍然成俠,雖多年練功之強者,也打他們不過。故新劍俠派是投機取巧,比舊劍俠派更敗壞人們意志。

七,新活見鬼派——仿《聊齋》一派,整夜談鬼話狐,扯淡。

八,寧波劇派——浪子出走,走了又回頭;媽媽跟爸爸吵架。媽媽出走,爸爸哭了,媽媽又回來了之類。

九,古裝派——西施又洗澡了;楊貴妃又脫褲子了。

十,新閨秀派——中學女學生在葛雷高里畢克照片以外,最喜歡看的一派。

以上十派,據我的笨見看來,足夠囊括今天的文壇萬象了。唯一漏網的恐怕只有一派——可叫着「北門派」,那是郵政總局門口的春宮派,勢力遍及全省,因為這派只是「插插插」和「啊啊啊」的臭八股,所以不足深論。

生活在這些文壇派別下面的人們,他們是可憐的。他們缺乏營養,缺乏氣魄,缺乏不受精神虐待的自由,也缺乏一盞真正的《智慧的燈》。

十六年來,我生活在這個孤島上,我保持我精神清爽的法子就是:「我李敖絕不接受這些,我是獨立特行的好漢,在暗室里,我要自造光芒。」

所以,坦白說,我十六年來對台灣的文壇產品,有人問我說「你不看他們,怎麼知道他們不行?」我的答話是:「你吃了一個壞了的蛋的時候,難道全吃下去,才知道它是壞蛋嗎?」

這是我李敖的獨立特行。

最近,我的一個朋友在演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窗外》,是根據瓊瑤的小說《窗外》改編的。我這個朋友整天提了一個小包,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同時嘴巴里老是「江雁容」呀、「康南」呀等小說中的人物。我這個朋友知道我不看台灣文壇的產品,埋怨我說:「敖之呀!你成見太深,你總該看看這本《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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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五號,我遊興大發,決定到高雄大貝湖玩一玩。五號晚上,我在高雄舊攤上買了一本《窗外》,在旅館裡大讀起來,看到天亮,看完了,書上已被我批註得亂七八糟。我決定回台北寫這篇文字,不但給青年朋友批評,也請作者瓊瑤指教。

註:此處這個朋友是指美國海軍情報中心的秘書吳海蒂,海蒂被電影《窗外》的導演看中,飾演劇中的女主角江雁容。

【一秀派」的代表作】

首先,我必須要申明,我寫文章的時候是「六親不認」的(雖然不寫文章的時候所「認」的「六親」也不多)。寫文章,應該和賭錢一樣「賭場無父子」,寫文章也要拋掉感情的鐵鎖,才能不受干擾,痛快說話,說老實話。

對《窗外》的作者來說,如果我不算高攀,我們可說是朋友。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去年六月十五號,那年是聶苓華,潘琦君,徐鍾佩,張明,張蘭熙,嚴停雲(華嚴)諸美人下帖子,在《智慧的燈》的作者(我的「師姑」)家裡吃晚飯,我們面對面,聊了不少。記得我們還討論過西方的禮節,所以臨走的時候,我對瓊瑤,自然「吻手為禮」。——我們似乎是最快的實行家。

瓊瑤除了有着一雙——我只摸到一雙——皮膚很好的手還有着一副最和善的面孔,最幽雅的談吐,和一顆血淋淋的看不到卻可想象到的好心。這顆好心,是瓊瑤靈魂的焦點,是瓊瑤作品的輻輳,值得我們最大的敬重。

可是好心儘管好心,好心並不能保證作品的偉大。相反的,瓊瑤的《窗外》在我細細讀過以後,我必須很遺憾的把它歸入「新閨秀派」的作品。但是我承認,它在今日台灣「新閨秀派」的千百作品裡,必然是一部「偉大」的代表作。

《窗外》的主題是一個十八歲的高三女學生江雁容,跟她四十四歲的老師康南戀愛的故事。最後江雁容的母親出來干涉、搗蛋,終於男不婚而女別嫁。五年以後,江雁容離開了不滿意的丈夫,再跑去找康南,重尋她過去迷戀的影子,可是卻碰到了康南的朋友羅亞文。羅亞文對她說: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他沒有精力去和各種勢力搏鬥,以爭奪你。目前,你還是個有夫之婦,對於他,仍然和以前的情況一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無法和你結婚了。他不是你以前認得那個康南,看看這間屋子,這還是經過我整理了兩個小時的局面!一切都和這屋子一樣,你了解嗎?如果說得殘忍一點,他現在是又病又髒,又老又糊塗!整日爛醉如泥,人事不知!」

於是江雁容突然覺醒,決定不再看康南了。可是當她提着旅行袋回去的時候,卻正好碰到康南下課回來,他並沒有看到江雁容:

「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趕緊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於失聲哭出來,她立即明白了,羅亞文為什麼要她不要見康南,康南已經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經死去了!她望着面前那佝僂的老人,這時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來的吐沫,又把煙塞回嘴裡,向前繼續而行。經過江雁容的面前的時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會認出她來。但是,他沒有認出來,低着頭,他吃力的走開了!她明白,自己的變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變得這麼大!

她一口氣衝出了校門,用手堵住自己的嘴,靠在學校的圍牆上。

『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輾轉呼號,淚水奪眶而出。他的康南哪裡去了?他詩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脈脈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皺的眉頭,那瀟灑的風度,和那曠世的才華!這一切,都到哪裡去了?難道都是她的幻想嗎?她的康南在哪裡?難道真的如煙如雲,如夢如影嗎?多可怕的真實!她但願自己沒有來,沒有見到這個康南!她還要她的康南,她夢裡的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

故事的結局就到此為止,「暮色,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她也不知道到哪裡了。

【問題的提出】

《窗外》的故事是一個平凡的故事,但是因為瓊瑤把這個故事寫得很細膩,很動人,所以這部小說在這類小說里占據了代表性。尤其她寫今天中學女學生的生活、想法,寫得更是成功透徹,簡直寫成了一面鏡子。因為女孩子都是喜歡照鏡子的,所以她們都喜歡這部小說;又因為女孩子的媽媽們也都喜歡照鏡子,並且會向女兒誇耀「別以為我沒有經過十九歲」,所以媽媽們也都喜歡部小說。

喜歡呀喜歡的,結果喜歡出麻煩來了。這個月的二十一號台北《中華日報》上登出了這樣一條新聞:

高女屍案圖窮匕現

小說《窗外》翻版

可能師生畸戀

(本報高雄廿日專電)偵查海濱女屍王淑女案的警方的人員,二十日全力追查與高水某老師有關的一切行動。以便切實掌握破案之論。

據悉:警方所以重視這條線索,是由於王淑女所遺留的日記中,坦率地指出了她與某老師之間的一段不尋常的戀情。

據記者探悉:關於王淑女親筆描繪的有關「師生之情」日記上記述頗多,其中尤以一節赤裸裸地表達了這種畸戀的感情和心愫。

這一頁的日記是這樣記載:讀瓊瑤所寫的小說《窗外》,我心裡有太多的感觸;我是有決心做書中的女主角江雁容。但是某老師你是否會像康南(系書中師生戀愛中的男主角)那樣的最後沒有結果?某老師:如果你是真的愛我,你應該原諒我的前途,但是某老師又不像是不愛我,否則的話,他為什麼不與××、××、××、××等(註:這些××是王淑女同學的名字)接近,而單獨與我來往呢?

對這件悲劇的發生,我絲毫不感到意外,並且還預言這類悲劇還會發生,只是或輕或重,大同小異罷了。

按說,中學的女學生,黃毛小丫頭,有眼無珠,沒見過男人,見到男老師,愛上男老師,愛得死去活來,這本是稀鬆平常的事,算不了什麼。可是她們這種愛,在瓊瑤的《窗外》沒有出世以前,愛得實在缺乏一種「指導」,缺乏一種「理論基礎」和「文學基礎」,她們只是亂愛一通而已,愛得迷迷糊糊的。

但是自從《窗外》五十二年九月初版以後,這種情形便有點不同了。——小丫頭們得到了她們的「彌塞亞」(Messiah)。她們不必暗中摸索了,她們可以着着實實的表演一次心理學上的「擬人作用」(anthroromorphism),直奔瓊瑤指示的悲劇之路就得了。所以,前面這個女學生才會在日記里寫出:「我是有決定去做書中的女主角江雁容。」這一段話,豈不一語道破了《窗外》的偉大影響力了嗎?豈不面對着瓊瑤為她們圈好的繩子,直伸着脖子往上套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可以說,《窗外》這部小說,無異給迷迷糊糊的女學生製造了一定影響,使她們的不健康的觀念更凝固得不健康。她們挾《窗外》以自重,聞瓊瑤一言以自壯——她們更要哭哭啼啼,更要在飛揚的世界裡落伍了!

清朝的陳子莊,在他的《庸閒齊筆記》裡,有一個小故事:

「余弱冠時,讀書杭州,聞有某賈人女,明體工詩,以酷嗜《紅樓夢》,致成療疾。當綿綴時,父母以是書賜禍,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燒煞我寶玉!』遂死。杭州人傳以為笑。」

我們看了這近一世紀前的小故事,想到這種女娃兒們的變態把戲,我們怎麼能不驚嘆頌揚:「《窗外》是我們新時代的《紅樓夢》!它的毒素,比《紅樓夢》還要多一紅樓!」

我們快來看看瓊瑤如何在活生生的現實里,把一個女學生到導入夢境罷!

「顯然,她正沉浸在一個她自己的世界裡,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車從她身邊飛馳過,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學生在她耳邊留下一聲尖銳的口哨,她卻渾然不覺,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象這個世界與她毫無關聯了。

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的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彩,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着。只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睛就變得沉鬱了,陽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凌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

看呀!多美呀!多不實際的病幻者呀!多麼適合女學生的口味呀!別急,還多着呢!

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帶着幾分早熟的憂鬱。

那對柔和如夢的眼睛。

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

一對夢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彩。

黑眼珠里閃耀着一層夢似的光輝。

她的眼珠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

江雁容臉上浮起一個夢似的微笑。

瓊瑤用貧了夢似的和似夢的句子,為的只是告訴我們:夢,是女學生的另一名詞!

【從夢到同性戀】

「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髮。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雙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地坐着,好久都不說話。

周雅安說,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同性戀?」 江雁容問。

「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說,欣賞的望着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友,好不好?」

江雁容看着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握緊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剎那間,她有一個擁抱她的衝動。

「不許安慰我!」 江雁容喊,緊接着,就哭了起來。周雅安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膝上,拍着她的肩膀。

「你讓我哭一哭!讓我好好的哭一哭!」 江雁容說,就大哭起來。周雅安用手環着他的頭,不再勸勉。江雁容越哭越厲害,足足哭了半個小時。

江雁容不說話,怔怔的望着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頭……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們手握着手,依偎的坐了好一會。

周雅安握緊了她的手。

周雅安挽着她的手臂走着。

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說:「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又說傻話了!」周雅安說,握住江雁容的手。

「我知道。」 江雁容輕聲說,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聲音是無力的。

「我平靜?」周雅安拋了書,站起身子,在室內繞了個大圈,然後把手放在江雁容的肩膀上。

周雅安跳起來,把吉他丟在一邊,按住江雁容說。

上面這些殘章斷句,十足證明了一個事實,就是江雁容、周雅安二位,是同性戀的患者。

可是同性戀儘管同性戀,一碰到異性,就發生問題。當周雅安的男朋友小徐出現的時候:

「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點頭。

「不要嘛!」周雅安說,但是語氣並不誠懇。

「你們談談吧,我真的要先走,趕回家去,還有許多習題沒做呢!」

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校,幫我到教務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

「好!」周雅安說,又補了一句:「再見啊!」

江雁容單獨向前面走去,心裡模糊的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

這段精彩的描寫,最能表現瓊瑤文字技巧的長處,也最能道出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之喜歡同性戀,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流行了。清朝梁紹壬《兩般秋雨盆隨筆》和張心泰《粵游小志》中的記載,現在已經極少聽到了。這顯然是男女交際慢慢開化的結果。男女交際的開化,使男人恍然大悟:到底女人比男人夠勁;也使女人私心竊喜:到底男人比女人過癮。江雁容和一般女學生一樣,雖然有家,雖然有打打鬧鬧七嘴八舌的同學,可是這些,都不能給她空虛的心靈予以幫助,使她仍然有「無助」的感覺。我們試看瓊瑤這些過度重複的描寫:

「眼光有點彷徨無助。」

「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睛。」

「無助的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

「她那孤獨無助的神情總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動。」

「都像是她站在面前,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的嘴微張着,帶着幾分無助和無奈。」

「滿腹悽惶無助的情緒。」

「她淚汪汪的眼睛哀怨而無助的注視着他。」

唯一能給江雁容「助力」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個男人。江雁容本來是懷疑有這種男人的,她曾向周雅安說:

「我也曾經幻想過戀愛,我夢裡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找出這樣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會戀愛!我的愛人又要有英雄氣概,又要溫柔體貼,要漂亮瀟灑,又要忠實可靠,哈,你想這不都是矛盾的個性嗎?這樣的男人大概不會有的,就是有,也不會喜歡我這個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不過,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戀一次愛。我願愛,也願被人愛,這兩句話不知道是哪本書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話,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現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傷的,就是爸爸媽媽不愛我,假如我戀愛了,恐怕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了。」

江雁容這些話,站在一個女孩子的立場,是說得不錯的。女孩子想愛男人是天經地義人之常情,愛了男人「就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也是常情。瓊瑤在《窗外》裡描寫失敗的一點是她把江雁容愛康南的原因,過度局限在「爸爸媽媽不愛」的一件伏機上。這是很不對的。我絕不相信「爸爸媽媽很愛」以後,女人就不找漢子!

魏子云在《從〈窗外〉觀之》一文(《窗外》附錄里),就受了瓊瑤錯誤的描寫的影響而發生錯誤的論斷。魏子云堅持「江雁容並不是真心真意愛上康南」,他說:

「他們師生相戀的發生,就江雁容來說,就如一位被放逐到一個無人孤島上的罪犯,有一天突然邂逅到一位難友,他們相遇之後,一經相訴困境,就馬上惺惺相惜的「情」投而「意」合起來。在江雁容方面所急於企求的是極早結束孤島上的「罪犯」生活,所以對方的任何條件,對她都不在其考慮的範圍之內,她只是急要抓住一樣東西能渡出孤島深淵。那麼,江雁容之戀上康南,恰可以上述情形喻之。所以我認為他們師生相戀,並無「愛情」的基礎;江雁容不過十八九歲,尚不知愛情的本質。基此,我們可以推想到,如果江雁容和康南結婚,必然不會幸福;作者已把他預想到的這個結果,淡煙似的迷漫在故事的氣息中了。」

這是根本不通的話。寫這些話,才表示自己不知愛情的本質是什麼。試問他們的師生相戀,並無「愛情」的基礎,那麼相戀的基礎是什麼?對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嚮往初戀的女孩子,除了「愛情」之外,難道還有更高深的或更卑下的「基礎」嗎?

【正因為「基礎」是愛情】

正因為「基礎」是愛情,所以江雁容和康南才開始戀愛,並且熱烈的戀愛。

他們的戀愛雖然很熱烈,可是卻未能免俗。中國人對戀愛一事,總把它噁心的弄成兩種模式:

一,親女兒式。

二,哥哥妹妹式(我一看到情書或者稱呼中用到「哥哥」、「妹妹」的字眼就肉麻。)

在《窗外》中,康南一開始是走着第一式,所以他寫信給江雁容說:

「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着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經有個女兒,生於民國三十年,死於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着你成長和成功!

「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雖亂無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在這種俗套的信以後,還是江雁容首先點破了他們之間的真正關係:

「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決不止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着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於女兒對父親的愛!」

由於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是師生關係,所以在意識里,他們都受了傳統觀念的影響而覺得「師生戀愛」總有點那個,有點不大正常,甚至不太體面。「中情怯耳」的康南,就會這樣默然自問:

「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你的女兒,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

這段自問裡頭所謂「感情並沒有越軌」的話,是一句大有問題的話,也是完全不通的話。什麼叫「軌」?什麼是「軌」?男人能跟女人戀愛,男老師就不能跟女學生戀愛嗎?「師生戀愛」,只要不像沈剛伯那樣的犯重婚罪,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可是莫名其妙的是,傳統中竟然跑出一種「師生戀愛大逆不道論」,這真是狗屁!

很顯然的,瓊瑤在《窗外》裡,對「師生戀愛」這一基本觀念並沒有清楚徹底的理解,因此她在用字譴詞中,也不能弄清一個被人們誤解已久的觀念。瓊瑤對「師生戀愛」的觀念,顯然仍舊受着傳統的羈絆,因此她不能運用清楚爽快的文字,根本接觸這一「意底牢結」(ideology)。所以《窗外》男女主角的言行上,也就處處對他們的「師生戀愛」行為感到理虧情怯。康南就曾向江雁容的媽媽說:

「我知道我錯了,但感情的發生是無話可說的。」

所以,在康南的腦袋瓜子裡,充滿了「越軌」、「錯了」的自慚情緒,這是很可笑的,很沒有必要的。這些都證明了他們仍是傳統觀念的奴隸,並不是超乎流俗的人。

戀愛的當事人自己都這樣窩囊,又何況捕風捉影的別人呢?那些說長道短的別人,豈不也同樣是「泛道德主義」下的走狗嗎?

「我也不相信。」這是葉小薰的聲音:「康南是個好老師,決不會這麼無恥!」

江雁容:「下午,一定會有很多同學來看你,做個好老師也不簡單!」

「現在已經不是好老師了!」康南笑了一下。

「不要這麼說,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塗到跟你談戀愛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這樣的愛情就是有罪的!」程心雯斬釘截鐵的說。

「江雁容,我們在學校里那麼要好,我勸你一句!躲着康南,他不是個君子!」葉小薰說。

「我是指你這個不正常的戀愛,」那隊長溫和的說:「你看,像康南這種人的人格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既不能忠於自己的妻子,又不能安分守己的做個好教員,給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女學生寫這種情書……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樣的一種人!」

多妙啊!一個和女學生戀愛的老師,居然就從「好老師」、「君子」一降而為「無恥」、「魔鬼」、沒有人格,甚至連帶這種愛情也是有罪的!請看這是哪一國的狗屁觀念啊!這又是何等不通的觀念啊!

瓊瑤不知道——至少她沒有努力證明——愛情的本質是什麼,這是這本以「師生戀愛」為背景的小說的最大失敗。相反的,讀了《窗外》的人,不但不能從面對「師生戀愛」一點上得到觀念上的釐清,反到更會迷離不已,這真是糟糕!

【媽媽管不着】

愛情的本質除了沒有「名分的關係」(如「師生」和「大小姐和汽車司機」之類)以外,它還有一個重要的本質,就是「媽媽管不着」。

一般來說,每個女朋友都是可愛的,可是每個女朋友的媽媽卻實在是不可愛的——她們可恨。女孩子的媽媽們,仗着她是女孩子的媽媽,仗着她們也做過「青春夢」,仗着她們的動機是所謂愛護女兒,所以她們總是死命把那臃腫的,停經期快來的身體,夾到她們的女兒和「那窮小子」中間去。又一般來說,女孩子媽媽們大多飽經憂患,咸鹽比女兒吃得多,醋也吃得多。所以他們對人生的看法自然與女兒不同。她們的青春已經消逝,美容院和法國香水的挽救效果也越來越小,小到最後香水是香水,她是她。經期過去以後,她們已經不再是「女性」,她們只是「中性」的人。中性得跟宦官一樣,也就益形乖謬。多年生活的慘痛經驗,使她們深信一種「女兒釣金龜論」,這頭金王八,是她多年釣失敗了的,所以她寄全部的希望在她家的小姐身上。由大小姐開始,在媽媽夢中,有一長行的乘龍快婿的橫隊。可是事實的演變是,大小姐經常是第一個反叛者——愛上了「那窮小子」。於是母親必須大哭大鬧,必須平息大小姐的叛亂。因為她們深信:「老大若管不住,老二還得了嗎?」所以殺雞儆猴,媽媽必須防患於未然。

何況,母親們心中還有她們的小秘密:她們也有過花呀草呀月亮呀「淡淡的哀愁」呀的時代,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過去的影子卻在她們的心裡發酵,再配上她丈夫所沒有的一切優點,終於使她們凝固出新的幻影。這種幻影,她們無形中要在女婿身上得到補償。所以,女孩子常常摸不清楚為什麼媽媽的眼光老是跟她差得那麼遠。她要納悶:「那李敖型的男人那麼可愛,為什麼媽媽卻一點不愛他?」其實她不知道:媽媽並不是在替女兒選丈夫,而是在替她自己尋找精神上的補償者!

正因為媽媽這方面那麼複雜,所以她總要化複雜為簡單,有意或無意的,自覺或不自覺的,通通以「愛女兒」的名目來發展這些複雜——就好象大官們以「愛百姓」、「救國救民」的名目來發展他們的複雜一樣。於是「母」、「女」和「窮小子」之間,就展開了一場空前的「大小姐爭奪戰」。大戰的結果,一看下表便知:

┏━━━━┳━━━━┳━━━━┳━━━━━┳━━━━━┓

┃悲劇人物┃ 目的 ┃ 結果 ┃媽媽向女兒┃ 女兒呢 ┃

┣━━━━╋━━━━╋━━━━╋━━━━━╋━━━━━┫

┃大小姐 ┃愛孝兩全┃有愛無孝┃  吵  ┃向媽媽哭 ┃

┃    ┃    ┃有孝無愛┃     ┃向窮小子哭┃

┣━━━━╋━━━━╋━━━━╋━━━━━╋━━━━━┫

┃窮小子 ┃搶大小姐┃ 勝  ┃斷絕關係 ┃向媽媽哭 ┃

┣━━━━╋━━━━╋━━━━╋━━━━━╋━━━━━┫

┃媽媽  ┃搶大小姐┃ 勝  ┃低三下四 ┃向窮小子哭┃

┗━━━━┻━━━━┻━━━━┻━━━━━┻━━━━━┛

在《窗外》裡,故事的演變是朝「最後的勝利是屬於媽媽的」路線走的,所以這個媽媽也煞是厲害。她曾宣言:「為了救江雁容,我可以不擇手段,那怕她恨我!」所以她的一切作風,也就翻雲覆雨,詭計多端。我們試看她的欺騙手段:

「好,雁容,」江太太冷靜的說:「我告訴你,天下最愛你的是父母,有什麼問題都應該和父母坦白說,不應該尋死!我並不是不開明的母親,你有絕對的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們真的彼此相愛,我絕對不阻擾你們!你為什麼要瞞着媽媽,把媽媽當外人看待?」

「好了,現在你睡睡吧,相信媽媽,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隨時可以和康南結婚,只要你願意,不過我要先和康南談談。」

這一些話,是多麼開明、多麼冠冕堂皇的話呵!可是就在這些漂亮辭藻背後,這個停經前期的女人,開始露出白牙來了: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經認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個月之內把你娶過去!不過,記住,從此你就算是和江家脫離了關係!以後你不許承認是江仰止的女兒,也永遠不許再進我的家門!」

「好!」江太太氣極了,這就是撫育兒女的好處!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對這個家的溫情竟這樣少!父親弟妹加起來,還敵不過一個康南!「好」她顫聲說「你滾吧!叫康南馬上把你娶過去,我不想再見到你!就算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去通知康南,一個月之內不迎娶就作罷論!從我面前滾吧!」

「好,」江太太的背脊都挺直了:「媽媽這樣對你說,都不能讓你轉變!那麼,起來吧,去嫁給康南去!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做媽媽!我白養了你,白帶了你!滾!」她把腿從江雁容手臂里拔出來,毅然的抬抬頭,走到裡面去了。

在恨恨的連「好」四聲以後,這個媽媽並沒有讓她女兒「去嫁給康南去」她的做法竟是:

「收回這個日期,我不允許你們結婚!」

緊接着的手段是:

「在幾度和康南偷偷見面之後,江太太忽然給江雁容一個命令,在她滿二十歲之前,不許她和康南見面!否則,江太太就要具狀告康南引誘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裡蟄居下來,一天一天的挨着日子,等待二十歲(法律上可以自由結婚)的來臨。」

在這些一連串的威脅、虐待、軟禁、「命令」以後,這個媽媽又表演了到刑警隊告康南等等把戲,又發動家人親友遊說江雁容。總之,一切手段都用,用得都非常熟。

最後一着是一幕喊降戲。勝利者在高度優勢下,居然手拿武器慷慨陳詞起來,她向她女兒說:

「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全基於我愛你。」

「孩子,原諒媽媽做的一切,原諒我是因為愛你,媽媽求求你,回到媽媽的懷裡來吧,你會發現這兒依然是個溫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來吧。」

「別以為我沒有經過十九歲,我也有過你那份熱情和夢想,所以,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我是在幫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孩子,我一生好強,從沒有向人乞求過什麼,但是,現在我向你乞求,回來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張在這裡,等着你投進來!」

在這些不斷的威脅與感情的輪番攻勢以後,我們《窗外》的女主角,終於「媽媽我服了!」

「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齒咬住被單,把頭緊緊的埋在被單里。

「媽媽哦!」她心中在叫着:「我只有聽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

第二天,他們母女兩人又表演了一次「母女淚」。

她們母女曾經談了一個上午,哭了說,說了哭,又吻又抱。然後,江太太答應了撤消告訴,她答應了放棄康南。

於是,媽媽變成了偉大的勝利者。

當五年以後,江雁容的丈夫帶給她的是下面的情節。

「我管你碰她們沒有?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就該死!你卑鄙!你無恥!沒有責任感!你不配做個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會嫁給你!」江雁容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經歷使她發狂。她用手蒙住臉。「好媽媽,她真算選到了一個好女婿。」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來,她掙扎着大叫:『他(指康南)是比你溫柔,我沒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給你!是媽媽做主要我嫁給你!』」

讀到這些悔恨語的人,很容易想到英國懷特(William HaleWhite)的小說《艾絲特》(Esther),和艾絲特向她母親所申訴的悔恨。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偉大的母親,已用她偉大的母愛,鑄成了無法挽回的偉大錯誤!

在女兒方面呢?最後給她的感慨是:

「我到哪裡去呢?」

到最後,我還是做了母親的叛逆的女兒!

凡是對人間世故稍有所知的人,都可知道單純的愛,並不一定對人好,常反到會害了別人。江雁容的母親對他說「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全基於我愛你」一段話,言外之意,好象是說母愛是至上的,母愛導致的錯誤是可以被原諒的。這種傾向,在我這種受過思想方法訓練的人來說,完全不能成立。十八世紀的日耳曼寓言家(Magnus Cottfried Lichtwer)就早已指出盲目熱心只能壞事;同樣的,我們也不能相信單純的親情就是盲目熱心的護符。試問世間多少悲劇,不是打着「母愛」的旗號做出來的?試問又有多少自私與愚昧,不是親情之下的痛苦產品?我們有新頭腦的人,豈可以隨隨便便接受老一代的感情攻勢?又豈可以不加批判的接受他們打着「善意」招牌而來的落伍安排?

16瓊瑤這本《窗外》的大毛病,就是她在愛情的本質一點上,沒有發揮「媽媽靠不住」的清楚觀念。不但沒有發揮,她反倒把這個不知老一輩管轄限度的混媽媽,刻書成一個慈暉普被的偉大人物。這真是思路不清!

更思路不清的是,《窗外》這個電影已經開始拍了,其中關於故事的情節,已經有重大改動——一種比原著更有問題的改動。據趙剛在《空中雜誌》第一一二期(六月十六日)《<窗外>電影的前奏》一文里的記述,改動的情況如下:

首先談一談《窗外》這部戲的本身。瓊瑤女士原著,是一部充滿了感情的名著,所以才能博得讀者的讚賞。因為它是一部小說,可以像原著一樣,大家也會喝彩,可是如果原樣的搬上銀幕,就有部分值得商榷的地方,至少我們幾個擔任籌備及實際工作的人有此感覺,因此在改編劇本的時候,做了適當的修正。就像書中的師生戀愛問題,是個愛情糾紛的故事,同情男女主角的遭遇及情感的負擔,而使得大家認為戀愛是不分年齡及身份的,而我們則不能強調這一點,我們把它處理成社會問題,是這個時代給男女主角帶來的悲運,沒有時局的變遷,不會有發生這件事情的可能,所以康南是現時代的犧牲者;而女主角江雁容則代表着一般少女共有的典型,尤其在少女成長期中的一個特殊階段,由於她的幻想造成了這樣一個悲劇,雖然康南犧牲了,而雁容卻沒有被犧牲,她有光明的未來。

讀了這段話,我們不得不說:如此方向的「商榷」,是「商榷」不出好名堂來的。我們忍不住要問,什麼叫做「使得大家認為戀愛是不分年齡及身份的,而我們則不能強調這一點」?根據瓊瑤的原書,在愛情本質上已經寫的不夠清楚了,想不到電影一來,竟又增加一重濃霧!這是頭腦明白的人絕對不敢領教的。

趙剛又說:

「至於家庭中的問題,我們更注意到一般家庭中常發生的現象,因為在家庭中,父母對子女的問題,有三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對子女漠不關心,聽其自然發展,這樣往往會造成子女走入歧途的結果;還有一種是溺愛不明,一切聽任子女,任性、放縱,結果也不一定理想;再一種是愛的管束,父母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責之切,稍有嚴格的感覺。我們在這部戲中就發掘出第三種典型來剖析,使能受到一種改變現狀的效果,戲中母親的愛是不容否認及抹煞的,不過這種愛太主觀了,所以使女兒誤會成為沒有愛,只是冷酷;其實不然,也許這一點,跟原著不大一樣,也可能是為原著中的父母做了翻案文章。」

顯然的,這又是一次因改動原著,而暴露了改動者的觀念,比有問題的瓊瑤還有問題!

趙剛又寫道:

「再比如康南之所以愛雁容,是一種『情勢所迫』,他愛他的女兒,他懷念他的女兒——這點跟原著懷念妻子不同,因為懷念妻子而發生這件事,在意識上就有先天性的不純潔之感——才有雁容的誤解,造成悲劇性的感傷。所以說這部戲裡的人物,沒有『壞人』,沒有『不健康』的意識,雖然雁容因為她的幻想而造成康南的悲慘下場,她仍然是被誤解,被同情的人。」

這段話的問題更大了。什麼叫「康南之所以愛雁容,是一種『情勢所迫』」?「迫」個什麼?男人愛女人是天經地義,有何「迫」可言?又和「愛女兒」有什麼必要的關係?把這些不相干的扯在一起幹什麼?至於說「因為懷念妻子而發生這件事情,在意識上會有先天性的不純潔之感」云云,更是我不明白的話。什麼叫「先天性的不純潔感」?從兩性社會學來看也好,從文化人類學來看也好,從性的生物學來看也好,人類「先天性的」毛病,趙剛可願知道本是「雜交」(Promisscuiy)的嗎?人類的「先天性」既然不過如此,趙剛可知道「純潔」云云或「不純潔」云云都是沒有「認知意義」(cognitive meaneng)的話頭嗎?

【不了解愛情的本質】

主持拍攝《窗外》電影的諸君,他們在康南對死去的妻子的一件事上,表現了和瓊瑤同樣的錯誤看法。這個看法的形成,是傳統的「感情專一論」的作祟。在傳統的看法上,感情專一是好的,不專一是不好的,甚至是邪惡的,這是根本不通的論調。有這種論調的人,完全不肯睜開眼睛,看看愛情的本質。

關於這方面錯誤看法的批駁,我在《張飛的眼睛》一文(《傳統下的獨白》)里會有詳細的論列。我借着那綽號「情棍」的嘴,指出:

「不能睜開眼睛的人就不配談戀愛,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實盲目的人是不配談戀愛的,因為他們不會談戀愛。盲目的人根本不懂愛情,他們只是迷信愛情,他們根本不了解愛情真正的本質:愛情不是『永恆的』,可是盲目的人卻拼命教它永恆;愛情不是『專一的』,可是盲目的人卻拼命教它專一。結果煩惱、煩惱、烏煙瘴氣的煩惱!

現在人們的大病在不肯睜開眼睛正視愛情的本質,而只是糊裡糊塗地用傳統的繩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感情這東西不是陰丹士林,它是會褪色的。歲月、胃口、心情與外界的影響隨時會浸蝕一個人的海誓與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認這事實,不願這種後果發生,於是他們拼命鼓吹『泛道德主義』,他們歌頌感情不變的情人,非議變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揚花的卡門,同時用禮教、金錢、法律、證書、兒女、藥水和刀子來防止感情的變,他們要戴戒指,意思是說:『咱們互相以金石為戒,戒向別的男女染指』!這是多麼可笑的中古文明!」

我又說:

「不錯,感情專一是好的,白頭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對那眼光狹小主觀過強條件欠佳審美力衰弱的男人說來更是未可厚非。但在另一方面,感情不大專一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專一是差勁的;在女孩子的眼中,感情專一的男人是她們喜歡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實在不明白既喜歡燕瘦為什麼就不能再喜歡環肥?在女朋友面前稱讚了她的美麗之後為什麼就不能再誇別的女人?若光看伊利莎白泰勒的美而不體味安白蘭絲的美,未免有點違心罷?」

我這些打開天窗說的亮話,都是很正視現實,很正視人性限度的老實話,也是宣揚人生該多彩多姿的老實話。有了這種觀念的人,他的情操一定是開放的,不做無謂的痛苦的;他的為人也一定是一個勇於生活勇於愛人的情聖,而不是一個鑽在牛角尖里為抽象名詞痛苦終生的傻瓜!

在《窗外》的故事裡,康南太太是在他逃出大陸以後,「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的。這一事實,是國難影響家毀,不是康南個人感情上的「罪過」。瓊瑤在小說中把康南描寫出內心的愧疚,這還是觀念不清的毛病。我們看《窗外》中的文字,便可瞭然:

照片上的大眼睛靜靜的望着他,他轉開了頭。

「你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卻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可是我卻不能不愛她。」

程心雯說:「……他太太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為他太太拒絕續弦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假若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江雁容也不會愛這種沒人格沒良心的人的。」

這裡所謂「我是怎樣一個人呢」,所謂「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都犯了觀念極度混淆的錯誤。都是些沒有必要的觀念。它們都是我前面指責的「感情專一」的毒害,這些有毒的思想,除了把人生攪成不必要的痛苦陷溺外還有什麼積極的價值嗎?

瓊瑤是好孩子,是女孩子,是觀念在傳統圈子裡打圈圈的「作家」,所以以她的頭腦,實在無法了解現代愛情的本質,因而一碰到這類像「詭論」(paladox)一般的題目,她實在無法縱筆如飛。所以倒霉的康南,在她的筆下,竟變成了一個充滿罪惡感(the sense of sin)的「負心漢」,而這種罪惡感,又直撲江雁容而來,使她也被冤冤枉枉的撲成了「共犯」!

像這類因對愛情本質了解不清而發生的謬誤,在《窗外》全書里,還多着哩!我隨手抄幾段:

「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這麼久以來,發乎情,止乎禮,我有沒有侵犯你一絲一毫?」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沒了!他把她拉進懷裡,找尋她的嘴唇。」

「不要,康南!」她掙扎着坐起來,把他的手指壓在自己的唇上,低聲說:「康南,這嘴唇已經有別的男孩子碰過了,你還要嗎?」

「雁容,」江太太突然緊張了起來。「告訴我,他有沒有和你發生肉體關係?」

她轉過頭來,望着隊長的臉:「假若你要對愛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隊長深深的注視她一會兒,笑了笑。「我們不會隨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沒有發生關係?」

「何不找個醫生來檢驗我?」江雁容生氣的說。

「你的意思是沒有,是嗎?」

「當然!他不會那樣不尊重我!」

請看上面這些話,通通都是有問題的話。什麼叫「發乎情,止乎禮」?什麼叫「侵犯」?什麼叫「這嘴唇已經有別的男孩子碰過了」?什麼叫「不尊重」?……這些片段語句,通通都是我所謂的「泛道德主義」的作祟。對這個問題,我在《論<處女膜整形>》、《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裡,已有詳盡的申述,這裡不再多說。我只是指出:「康南和江雁容既然接吻、擁抱都來過,卻單把『發生肉體關係』看作特殊,實在沒有必要,也實在不通。」老實說,在我李敖眼裡,男女相悅,基於愛情,沒有一件事情是不能做的、是有程度之分的。我實在笨得不能懂得什麼「發乎情,止乎禮」的玄理。我不知道這個「禮」是他媽的什麼?男女談情,是心靈的愉快;男女性交,是肉體的愉快。男女既可以談情,為什麼不可以性交?難道談情是清高,性交就是「侵犯」、「不尊重」,嗎?這是哪門子的狗屁觀念呀?

瓊瑤筆下之所以有這些「侵犯」呀「不尊重」呀的字眼,究其原因,又要怪她傳統的「唯靈論」的偏見。在「唯靈論」者的眼中,「靈」是好的,神聖的;「肉」是不好的、卑下的。我實在看不出這種不通的觀念有什麼通達的根據。我是學歷史的人,我探源出這種靈上肉下的思想是來自中古前期的基督教。基督教相信克制肉慾是導向靈魂求生的必要途徑。所以教棍子們慢慢將靈提升,直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教會中的學者,他們極端迷信心靈提升的成效,甚至有一位學者說,只要不懷邪念,一個信奉天主的人可以摸摸修女的乳房!這真是佛門弟子所謂的「目中有色,心中無色」了!

歷史上最明目張胆的主張靈肉平等的人,依我看來,該算英國詩人勃郎寧。這位十九世紀的大人物,在他美麗的詩里,曾有這麼一句:「靈對肉的援助並不比肉對靈來得多。」(……Nor soul help more;now than flesh soul.)我覺得這是對靈肉觀念的最偉大揭示。這種提示,值得今天每一個腦袋「靈魂純潔」「肉體不純潔」的人猛省。從這個角度來反省《窗外》,我們不免覺得,瓊瑤的「靈魂」里,似乎極少對「肉體」的確認,這真是她最大的悲哀!

16

」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

江雁容在最後向媽媽屈服的時候,她心中的叫喊是「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我只有聽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這段話是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現時代里子女對父母盡孝的限度問題。說具體點,就是江雁容該不該「撕碎」她的心,來做她媽媽「孝順的女兒」的問題。

看了我前面提出的「媽媽管不着」的見解,人人都可以推測我是堅決反對子女要「撕碎」自己的心去「孝順」父母的。

我的辯護理由很好玩:中國古代不是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高論嗎?毀傷「身體」,不是被視為大不孝嗎?那麼「撕碎」自己的心,算不算是「毀傷」呢?如果是「毀傷」,難道可用「毀傷」來「孝順」父母嗎?

這種辯護,是我有意引導「傳統」打架,用來證明真正的傳統本是漆黑一團,它們中間的矛盾荒謬是拈之即來的。

對《窗外》的女主角來說,她對「孝順」的觀念,顯然是繼承了傳統上的矛盾與荒謬。她曾努力去想做「好女兒」可是她「總是失敗,在家裡不能做好女兒」因此她精神極度痛苦。在痛苦的邊緣,矛盾心理激發了江雁容的懷疑,她會這樣的質問:

「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並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該對創造我負責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

這種質問,很可引證中國古人的調子。漢朝的王充在《論衡》的《物勢篇》裡就曾說:

「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當時欲得生子,情慾動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就正因為王充相信夫婦不是有意生子女,而只是「情慾動而合」的產物,所以他這種開明觀念,也最能引動其他開明人士的看法。果然到了孔融的時候,這位孔夫子的第二十代孫子,居然提出了青出於藍的驚人議論,他說:

「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物寄瓶中,出則離矣!」(《後漢書》孔融傳)

瓊瑤筆下的江雁容的口氣,頗有古人這種「父母於子無恩」的味道,這是很明白的看法。但是,由於《窗外》作者本人對這個大問題缺乏進一步的清晰認識,所以她這種上附古人的議論,也只落得靈光一閃,稍現即逝了。這是很可惜的現象。

靈光閃過了以後,我們的瓊瑤,又帶着她的女主角,走向了塵封的傳統中去:

江仰止啞然無言,半天后才說:「如果你堅持這麼做,你就一點都不顧慮你會傷了父母的心?」

江雁容滿眼淚水,她低下頭,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並論,她是如此偏向於康南!在她心裡,屬於父母的地位原來只這麼狹小!十九年的愛護養育,卻敵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裡的天平上,詫異的發現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麼多!是的,她是個不孝的孩子,難怪江太太總感慨着養兒女的無用,十九年來的撫養,她羽毛未豐,已經想振翅離巢了。

看呀!來了!「不孝」來了!這是何等重大的罪名!何等深沉的壓力!在這種「親恩」似海的澎湃下,小小的江雁容,又怎麼能夠不做「孝順」的「女兒」呢?在這裡,瓊瑤的描寫見出了功力:

「媽媽馬上就會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這樣子躺在你床上,她會撕碎我!」她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個小女孩,我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

對了!她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她不得不「撕碎」自己的心,否則的話,「愛」她的媽媽會來「撕碎」它!

【蒼白,永遠是蒼白】

於是,這失望的、不快樂的小女孩,終於走上了「蒼白」的境界。在這一點上,瓊瑤用盡了她的文筆,音調的輾轉着「蒼白」的句子:

「他望着這沉靜而蒼白的小女孩。」

「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

「那份寂寞和那份憂鬱,那蒼白秀氣的臉。」

「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鬱。」

「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鬱的眼睛。」

「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

「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

「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

「蒼白的臉全被那熱情的眸子照得發光。」

「蒼白的臉色。」

「蒼白的臉上有着失望。」

「江雁容站在那兒,蒼白、瘦弱、而憔悴。」

「她哽塞住,說不出話來,臉色益形蒼白。」

「蒼白的臉上淚痕狼藉。」

「江雁容更加蒼白了。」

「露出江雁容那張蒼白的臉。」

在這些近乎累贅的「蒼白」布局以後,《窗外》走向它故事的收場。全書共提到「窗外」一字九十五次,其中有四十二次提到《窗外》——好一個《窗外》!

6767

李敖曾經這麼評價過,瓊瑤為軟弱的一代編制了新的文綱,使他們僵化了思想,走向了做順民之路。

有句這樣很諷刺的話,藝術在流浪,小丑坐殿堂。高手永遠在民間。你永遠也不知道如今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人究竟是否有着和光鮮外表一樣靚麗的內心。不過,總有一些獨具慧眼的人能看出端倪。

一個作家的使命在哪裡,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這篇文章沒有刻意的針對誰,只是實事求是,陳述事實,不喜勿噴。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8-31 12:08:59

我一閨蜜諮詢過,很專業也很靠譜,是一家權威諮詢機構

頭像
2024-02-11 03:02:11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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