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對口岸兩邊的親密關係形成了挑戰。2020年2月初,香港宣布封閉與深圳連通最為緊密的兩個口岸,來往人口銳減,一些情侶、夫妻分隔將近600天,關係瀕臨破滅。防疫大前提下,他們必須在不見面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維持感情。
9月15日起,「來港易」計劃正式啟動,少部分居民可以豁免14天強制隔離探親。這些經歷過漫長等待和煎熬的愛人們,或許能在中秋節見面擁抱。
分離,然後破碎
周佩倪焦慮爆發是在去年九月份。當時她收入不穩定,為多賺一點錢,就從廣州一家教育機構離職,回肇慶老家開烘培店。毫無開店經驗的周佩倪,常常從早上七點起床幹活到凌晨兩點。睡不着,因為總是掛念留在香港的男友。
兩人在熱戀期趕上疫情洶湧,香港封關,被分隔兩地。最初的信任,很快在時間中冷卻下來,漸漸地,男友開始延遲回復周佩倪的微信,不再和她談未來,有些怯於面對。
一天下午,周佩倪接連給男友撥打十幾通微信語音,無人接聽。過了半小時,收到回復三個字:我在忙。積累了七個月的壓力,瞬間崩裂,周佩倪心灰意冷,回信息說:「我真的很辛苦,要不然還是算了吧。」
「那半個小時我懷疑他出軌了。」周佩倪覺得,是男友不想做那個先提分手的人。
男友解釋,自己沒接電話是因為「手一直在搬東西」。受疫情影響,男友所在的地產公司受到打擊,為了養活自己,他開始在香港打短工,時間表比原來緊湊許多,周末從不休息。生計壓倒了一切,他忽視了周佩倪的感受。2020年2月4日,為了配合疫情防控,香港官方發布「隔離令」,關閉人流量較大的羅湖、落馬洲口岸,只留深圳灣及港珠澳大橋香港口岸陸路通道。隨着疫情的反覆,「隔離令」延長了數次。最近一次的失效日期延長至2021年的9月30日。一次又一次隔離延長中,周佩倪和男友鬧過幾次分手,終究捨不得對方。最後,她選擇停掉肇慶老家的生意,一個人到深圳找工作。這裡離男友所在的香港元朗會近一點。漫長分隔帶來的焦灼,煎熬着口岸兩側的情侶、夫妻群體。和周佩倪類似,天宇和男友因為長時間不能相見,最終疏遠。封關10個月後,天宇給媽媽發了一條微信陳述:「我和某某分開了。」隨後,她把臥室門關緊,回絕了母親幾次敲門說談一談的請求。接下來9個月,天宇沒跟父母對視過,她害怕看到那種失落眼神。在封關之前,這對相戀五年的戀人剛剛見完家長,準備結婚。分開的頭幾個月,兩個人每天都熱切地討論着結婚計劃。為了縮短距離,天宇從廣州搬到深圳居住,對方則搬家到香港靠北的新界。如果通關正常,兩人之間的車程不到一小時。兩顆心在計劃未來時越靠越近。
說不清,男方是從何時開始不相信這個未來的。起初,他密切關注着政府的「隔離令」,「再過兩三個月就會開關」的消息,支撐着他的信心。一次接一次延期,接踵而至的失落,讓他的安全感被慢慢消耗。失落,然後絕望,在這樣的氛圍里,兩個人原本的親密感所剩無幾。2020年10月,天宇27歲生日,在廣州的家人、朋友給她操辦得很隆重。遠在香港的男方卻反應冷淡。天宇像平常的情侶一樣鬧了情緒,然而,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接住。或者,也不打算接。輪到天宇做那個緊張的人。她開始每天刷開關的動向,關注新聞。此時,男方已經不怎麼回復微信,天宇只好每天給他寫一封郵件,告訴他自己每天做了什麼。無可挽回的情感越來越冷,男方每天都會閱讀郵件,但從來只回復兩個字:「看了」。等到2021新年,男方終於攤牌。他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關重聚,感情已經「沒有希望」。信心被耗盡的天宇,一時竟想不出任何反擊的說辭。根據《香港的女性及男性-主要統計數字》(2020年出版),與前一年相比,2020年,香港男性與內地女性結婚的比例降低86.5%,香港女性與內地男性結婚的比例降低77.3%。分離不斷消耗着跨境情侶的親密感。相比於情侶,對於已經結婚的跨境夫妻來說,分手遠不是問題的答案。即使600天沒見,肩上的責任也會箍住彼此,情況更為複雜。在分隔的第七個月,在香港工作的阿文收到妻子的微信消息。對方告訴他,自己的抑鬱情緒很嚴重,「有一瞬間甚至想帶着孩子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但是看疫情的架勢,即使如此,等到阿文歸家,連頭七都趕不上。」阿文瞬間崩潰。他在辦公室撥打微信語音電話過去,無人接聽。妻子住在深圳,一個人負責帶兩個女兒長大。大女兒讀小學,需要有人輔導作業,小女兒不滿一歲,尚在母乳餵養。妻子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即使睡着了也頻頻做夢。忙碌的育兒和生活,讓缺乏支持的妻子不可避免地陷入產後抑鬱之中。可阿文除了困在香港賺錢什麼都做不了。他說,自己像是一個住在手機里的人,每天發過去「不痛不癢」的問候。這更激怒了妻子,勞累的時候,她總發微信埋怨阿文「站着說話不腰疼」。長期分隔兩岸,是阿文和妻子不得已的選擇。疫情導致封關當天,妻子正好坐完月子,一家人陪同妻子的父母在廣東揭陽老家籌備除夕夜。聽到封關的消息,在香港上班的阿文連夜開了300多公里到深圳,隨後坐地鐵返回香港。他怕失去工作。
距離與陌生感擔心妻子的精神狀態,阿文向老闆請了三十天的無薪假,在深圳隔離十四天後見到了對方。之前,他想象自己衝上去一把抱住妻子,安慰她:好久不見,你辛苦了!可陌生感讓他伸不出胳膊。他說不清妻子是害羞還是冷漠,只能確定她瘦了,憔悴。他伸出胳膊摟了一下對方,不敢衝動。沒變的只有孩子,大女兒朝自己張開雙臂跑過來,妻子隨即掏出手機錄下一條短視頻。在孩子面前,一家人暫時恢復和諧。距離也讓寧秋陷入了陌生感。下午六點,給女兒打視頻電話時,寧秋看見快兩歲的女兒已經叫着「爸爸」、「奶奶」、「爺爺」。「mama」這兩個音節偶爾會在女兒擺弄玩具時,從她的喉嚨里發出來,不帶感情。那只是兩個無意義的音節。一瞬間,寧秋心裡閃過一句現代詩:「我在這頭,孩子在那頭。」她沒想到,鄉愁的滋味竟藏在女兒的咿呀學語裡。2020年8月份,女兒滿5個月以後,30歲的寧秋在香港找到一份高校教職工作。為了抓住工作機會,她做了取捨。她沒有給女兒實行母乳餵養,打算每天往返香港與位於口岸的家,通勤時間一小時左右。剛到港時,隔離政策已經生效,但她有信心等到冬天。時間漫長。每天,寧秋六點躲在辦公室里給女兒打視頻電話,孩子至今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即使她的眼神充滿愛意。更多時候,寧秋還會被玩耍的女兒晾在視頻里。她捕捉着女兒的成長,把視頻通話截圖,在家人群里搜集任何和女兒有關的影像資料。甚至,她開始學着為女兒製作微信表情包。過年前夕,一家人終於能見上一面。領導額外批准三十天新年假期,根據相關規定,寧秋在離自己家房子不遠的賓館隔離21天。隔離第一天晚上,寧秋看見丈夫推着嬰兒車,和兩位老人一起站在賓館對面隔着馬路朝她揮手。
這是幾個月里她第一次見到女兒,代價是近萬元食宿費用。
這是一筆不可避免的開銷,是相聚的本錢。在深圳工作的萊農算過一筆賬,如果往返兩岸,每次至少需要花銷一萬元,耗費28天。除了金錢和時間,更隱形的成本是人在工作單位長時間請假所引發的信任危機。因此,萊農和男友早已達成默契:為了攢錢買房,兩個人要彼此信任,一天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工作。
除非發生意外。去年十月,男友的母親第二次中風發作。萊農利用周末時間跑了趟珠海,代替男友安慰老人,又因為公司的要求不得不次日返回深圳。走之前,她把家裡有沒有露出尖銳邊角的桌椅檢查了一遍,把桌角都包住了。家裡的長輩輪流幫忙照看老人,但遠在香港的男友還是不放心,他找經理磨了幾次,提前把前一年與今年的年假都預支了出來。
去看母親,需要從香港趕到深圳、隔離,坐高鐵去珠海,隨後返回香港。每一個環節都要花錢:在香港的兩個月房租需要一萬元,在酒店隔離六千多元,不包餐飲。同時,男友從事金融行業,公司要求他在隔離的日子裡遠程辦公,為此,他買了三張大灣區的漫遊卡,來保證網絡的通暢,又花去540元。
高昂的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讓相聚變得奢侈。絕大部分跨境愛人們選擇把團聚放在了第二位,被動分隔兩岸。剛開始封關時,關凌和男友在一起剛滿三個月,隨後度過了熱戀期和平淡期,然後面臨告別。
今年夏天分手後,關凌怕聽見周圍人談及這段感情,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發呆,一遍一遍地打開微信。關凌寫了不少挽回的話發送過去,對方從不回應。過了三天,關凌的媽媽偷偷在抖音上找到那個香港男生,問他為什麼無法克服距離,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講了一句:您幫我去臥室里看看她,我怕她心情不好,做出傻事。
最後的儀式是刪除彼此。對峙將近一個月,關凌發微信給男生,告訴他自己打算申請「來港易」名額,去香港去找他。她看到對方第一次回覆:還是算了吧。這段堅持了19個月的愛情在微信里宣告結束。
異地維持情感關係起初,距離給戀愛增加了情趣。19個月裡,關凌每一天都和男友打微信視頻電話,時常開着視頻入睡。為了參與彼此的生活,他們彼此在打遊戲、和朋友在家裡喝酒聊天時,也會給對方留一個視頻窗口。
他們還用一個戀愛APP記錄戀情。有時,早上九點起床的關凌會看見男友用APP給自己發送消息,發送時間為凌晨三四點。5月19日晚上,關凌像以前一樣早早睡去,第二天,關凌收到男友幾小時前寫下的一段話:520快樂,不要不開心,要不是因為疫情,我肯定在你身邊。我看了一部很有意義的電影,多想以後跟你一起再看一遍呀。
關凌覺得,除了當面擁抱,他們什麼都努力去做了。
為了獲取一點點親密感,跨境情侶們發明出不同的儀式。在網絡上,有人曾經記錄自己為申請遊客簽證失敗的情況下,和男友到土耳其登記結婚,順帶度過蜜月。有人也會到深圳鹽田海邊,拿着望遠鏡看向對面,仿佛能辨認出人影。而連接香港和深圳的中英街,兩地只隔着一道擋板,有情侶約在擋板兩側戴着口罩相見。
在統計了近三千位跨境愛人們的情況後,社群組織者茉莉發現大家普遍處於親密感缺失的煎熬中。微信問卷里,抑鬱、焦慮狀態是所有人的答案中都出現的字眼。而為了打破這種關係,微信群里的人有百分之60-70%選擇每天「沒有希望」,然後吵架、分手,不再受封關困擾。30-40%的人選擇另一種方式,為了回到愛人身邊做出犧牲。
阿文第一次辭職是在今年五月一日。那天,他在深圳陪着家人度過了二十幾天,這是他和老闆要來的第二次無薪假期。告別後,妻子給他發了條短信,說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跟女兒們解釋爸爸為什麼不見了。末了,她表態: 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窮,只想一家人在一起。
看到這條消息時,阿文正走在深圳的大街上。他一下子停住,因為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回到香港——再次讓妻子受傷。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他當即給公司的HR打電話,提出離職。
回家以後,阿文看見大女兒正在陽台上哭,小女兒搜遍家裡每個角落找爸爸。這時,他忽然開始擔心如果自己這次辭職了,下個月要如何賺錢養家?妻子看他疲憊又焦慮,開始勸他回香港上班。
第一次離職失敗後,阿文又撐了幾個月。而全職媽媽的壓力依舊炙烤着妻子,直到幾天前,阿文發現自己被妻子刪除了微信,原因依然是他「站着說話不腰疼」。
這一次,他選擇了家庭。離職報告通過後,阿文計算着時間:他會在十月份成功離職、十一月隔離完畢。到了十二月初,他一定在家裡,見證小女兒的兩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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