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動盪的歲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捲入海底:國家幹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白丁老農,其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稱得上傳奇故事。」
這位女子平淡地回憶着自己的人生,仿佛這傷痛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她說自己的人生是傳奇故事,然而傳奇的不只是這坎坷曲折的一生,還有她難能可貴的為人處世之道。
她,是著名小說家許地山的女兒,許燕吉。
圖 | 1938年,許地山出遊中抱着許燕吉一
許燕吉於1933年1月13日在北平出生,當天是星期五。說起這生日,她也有過一番戲謔:「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講是最糟糕的:13日,還正巧星期五。屬猴的一般是1932年生人,可我是臘月,跨了年到了公曆1933年元月,也可以說是1932年的13月,一個生日占了兩個『13』,還趕上星期五,大不吉利!」
當然,這只是許燕吉的一個玩笑,完全是迷信之說,生日就沒有分吉利不吉利的。但她命運多舛卻不假,或許這生日不吉利的說法也是由自己人生太坎坷聯想而來的。
許燕吉的一生雖然坎坷,但卻有過一段幸福快樂的童年。她出生在北平,後來因為父親要到香港大學任教,兩歲的許燕吉便隨家人南下到了香港。在香港時,許家住着洋房,家裡還有奧斯汀轎車,許家這位小女兒就在這麼安定優裕的生活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
不過,這樣安定的生活並不長久。1941年,許地山在香港猝死,許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年,許燕吉才8歲。
圖 | 1941年8月4日,許地山因一場感冒引發心臟病離世。當天,香港記者趕到許燕吉家裡拍了一張照片,母親愁容滿面
父親逝世四個月後,日本人就占據了他們的房子,他們一家差點葬身火海。母親知道這裡已經待不下去了,便帶着許燕吉兄妹逃往內地,從廣西、湖南、貴州再到四川,一路上都是過着逃亡生活。
直到1946年,許燕吉一家才落戶南京。
在父親舊友徐悲鴻等人的資助下,許燕吉在南京明德女中就讀,哥哥周苓仲則進入弘光中學。1950年,許燕吉考入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
圖 | 六歲時的許燕吉二
大學生活豐富多彩,樂觀積極的許燕吉便是校園的活躍分子,愛說愛笑。她身邊優秀出眾的男士並不少,可她卻經常主動接近一個比她大3歲又不愛說話的男生吳富融。
漸漸地,兩人對彼此都產生了好感。
1954年大學畢業時,許燕吉向工作組織說明了戀愛關係,申請和男友分配到同一個地方。組織也尊重他們的意願,把他們分配到河北石家莊。許燕吉在河北農業研究所當技術員,吳富融則在專區畜牧獸醫站工作。
1955年,社會動盪不平,各界開始了肅清剿滅反動派的運動。而一向心直口快的許燕吉偏偏在這個時候「說錯話」,將一份要上交的材料稱為「鬼材料」。因此,她不得不被隔離審查,在宿舍里坐了「半年牢」。
在此期間,許燕吉還和吳富融登記結婚了。
然而,禍不單行,1958年初,懷有身孕的她被扣上「右帽子」,公職被革除,還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
從此,厄運接踵而來:先是孩子夭折,然後是拿到了判刑6年的判決書。進入監獄沒多久,又收到了丈夫寫來的離婚書。
許燕吉不同意丈夫提出離婚,於是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等自己出獄。從她的回憶中,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無助:「流着淚給吳富融寫了封長長的信,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決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倆從未紅過臉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獄,我會以一生來報答。」
許燕吉曾如此形容當時的自己:「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求助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暖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繫,想借力回到過去的生活。」
可惜這些都是無用功,吳富融還是堅決地和她離了婚。
許燕吉的第一段婚姻就這樣結束了。如果說,這段婚姻是被入獄逼到盡頭的。那麼,她的第二段感情則是被出獄阻斷的。
為了顯示改造犯人的決心, 監獄會逼信教的人結婚,當時監獄裡就有兩個修女被逼結婚了。許燕吉以前就信過天主教,雖然她已經解釋了自己結過婚,早就不信教了,但還是被介紹了對象。
就這樣,她認識了男犯吳一江。兩人情投意合、心有靈犀,開始了一段戀情。可是沒過多久,許燕吉就刑滿釋放了,而吳一江還有三年。在告別之前,她給男友寫了一張字條:「只要有一線的可能,你就是我的丈夫。形勢不允許,你就是我哥哥。」
1964年,許燕吉出獄了。按照當時的政策,即使結束了刑期,她還有5年被管制期限。儘管她是個大學畢業的技術人員,卻因為坐過牢,沒有單位敢要她。為了在解決溫飽問題的同時又不連累母親,她選擇在河北第二女子監獄就業。
1969年,「一號通令」下達,全國都在疏散人口來備戰,許燕吉被遣散到河北新樂縣大流鄉堅固村。到堅固村勞動後,她全年的分紅不超過25元,連基本的生活開銷都不夠。這樣不分晝夜地干着又苦又累的農活,卻掙着微薄的工分,許燕吉根本沒法裹腹。
圖 | 昔日家裡的奧斯汀小轎車三
面對如此艱苦的條件,許燕吉終於撐不住了。
1971年,為了尋找安身之處,讓自己吃飽穿暖,她投奔了17年未見的哥哥周苓仲。為了能留在哥哥身邊,兄妹間有個照應,哥哥跟她說:「找個人吧,就嫁在當地,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是選擇與吳一江戀愛,還是與當地人結婚,許燕吉必須做出決定。最終,愛情還是敗給了生活,她同意了哥哥的提議。
聽說外地來的妹子要嫁人,當地的單身漢都來看。可來的人要不就人品不合格,要不就嫌這妹子坐過牢。最後,由許燕吉的哥哥作主,為她選了陝西省武功縣的一位五十多歲老漢魏振德。
魏振德貧農出身,只有一個九歲的兒子,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許燕吉也沒多大意見,只想找個人品好,老實的丈夫,也便同意了婚事。
圖 | 許燕吉與魏振德攝於70年代決定嫁出去後,許燕吉向哥哥借了點錢來到魏振德家「談判」。
許燕吉說:「我出身成分不好,嫁到你家,今後你的兒子招工、當兵都不可以,你不要怪我。」老魏一聽可高興了:「我就一個兒子,當不了兵才好呢,我還指望他留在身邊養老呢!」許燕吉又說:「我不會做飯,不會做針線活,你可不要嫌棄。」老漢回答:「有我呢,你只要看好兒子就行。」
三個月後,出身書香門第的許燕吉和目不識丁的老漢魏振德結婚了。
婚後,魏振德真的如婚前所承諾的一樣,干農活從不讓許燕吉下手,有什麼好吃的都先給許燕吉吃。而許燕吉則心疼他的兒子,偷偷塞給他兒子吃。老魏發現後,說:「你身體太弱,以後自己吃。」
有一次,許燕吉生病了,憨厚的老魏白天干農活,夜晚守在她身邊照顧她。看着丈夫如此地關心和愛惜自己,許燕吉非常感動,也發自內心地接受了這個老漢。在這裡,許燕吉感受到了濃濃的家庭溫暖,開始了新的生活。
隨着時間的推移,許燕吉說話逐漸帶有陝西腔,喊着老漢「老頭兒」,成了真正的農民媳婦。
圖 | 追憶時光,許燕吉一家在香港四
1979年3月,經歷半生曲折坎坷的許燕吉接到了一封通知書,她之前所有的罪行都被平反了。她愣住了,緊接着淚水從眼睛裡涌了出來:「這算什麼啊,我的青春呢?我的前程呢?我那夭折的孩子呢?難道僅僅是一紙通知書就能挽回我失去的一切嗎?」
1981年,許燕吉獨自回到南京,不久後進入江蘇省農科院,後來被評為副研究員,並當選南京市政協委員。
離開了老伴的許燕吉一直牽掛着留在陝西的丈夫,於是就抽空回到了陝西。村民們見到許燕吉回來了,都以為她是來跟老魏離婚的。後來看見一家三口帶着行李,才知道原來她是回來把老頭子和他的兒子接到南京。
回到南京後,當年的老同學、老朋友都勸許燕吉給魏振德一些錢,結束了這段婚姻。可她卻不同意,說:「我和他可是一根苦藤上結出的瓜啊,我怎能丟下他呢?我當時被人踹了一腳,心痛了大半輩子,現在我可不能傷他的心。」
她還說:「我對婚姻還是嚴肅的,即使沒有愛情,也是一種契約。這老頭子沒有做什麼傷害我的事,十年來都和平共處,不能因為我現在的社會地位變了,經濟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處不了。再說,這老頭子已老,沒有勞動力了,我有義務養活他……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我們的道德觀念基本一致。」
圖 | 許燕吉一家曾經合影老魏來到城裡,覺得城裡的一切都很新鮮,天天出去瞎逛。許燕吉怕他出去逛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推薦老魏去農科院養羊,畢竟老魏養羊也算是個「行家」。一根旱煙袋夾在身上,一聲吆喝,就能把一百多隻羊養得肥肥壯壯。時間久了,人們一看到老魏養得肥壯的羊,都要讚揚他幾句。
而老魏的兒子魏忠科,則在許燕吉的細心調教下,於1982年考上了陝西師範學校。從那以後,省農科院家屬區里只剩老兩口。你為我打水,我替你穿衣,兩人過着平淡又充滿關愛的生活。
直到1988年,許燕吉退休了,養了十年羊的老魏也隨着她一道「退休」。兩人一起看新聞聯播,有時一起接待來看望許燕吉的人,有時自己做自己的事,各自有各自的樂趣。
圖 | 90年代,許燕吉與老魏旅遊2006年,老魏走後,許燕吉的生活一下子冷清了很多。閒來無事的她花了6年時間寫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這部自傳。她說:「自己寫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碼真實,如果說歷史是一株花,我希望讀者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麼好看的根。」
許燕吉的哥哥周苓仲評價說:「不想再回憶,回憶很痛苦。妹妹寫這本書,等於是把過去的痛苦再受了一遍,精神上很受影響。」這可見許燕吉內心之強大,樂觀而善良。
2014年1月13日,既是生日,也是忌日,許燕吉在這一天離開了人世。她生前留下遺言,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將遺體捐贈醫院。
如果生活非要你哭,你還會對它露出笑臉嗎?許燕吉用她的一生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生活帶給她痛苦,本以為這會摧殘她,卻沒想到她能把痛苦變成財富。
文|未黎
圖片參考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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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方面有問題,真的是要找專業的諮詢機構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