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故事:《郎中知府》(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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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喬裝郎中,微服私訪;兩座御賜牌坊,欺世盜名;孝子不孝,貪功名毒父逼母;貞婦不貞,保名節自縊身死;睿智破懸案,主持公道;大義恤人情,弘揚正氣!

康熙五十八年歲尾,一場大規模的瘟疫席捲蘇北徐州、海州兩地,「室廬半空,死者無算」,兩州的官吏大都對瘟疫束手無策,任其肆虐三四個月,唯有海州所屬的海陽縣知縣姜焯對疫情早有防備,年前寒冬之月,即頒施「避瘟敗毒湯」一方,令全縣百姓按方配製,煎熬飲服,因此海陽縣瘟疫很是輕微。康熙接報之後,認為姜焯「治理有方,政績卓異」,特下旨擢升其為徐州知府。

傳奇故事:《郎中知府》(長篇)

康熙五十九年暮春初夏的一天上午,徐州下屬的古黃縣高井台村村口,七八個石匠正在「噼噼啪啪」地敲鑿石材,身後的一座石牌坊已初具規模。只見這座石牌坊坐東朝西,跨街而立,高大巍峨,重檐疊出,挑梁中間的枋額文字已鐫刻而成,「孝闕流芳」四個粉金楷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個身背藥簍、頭戴瓦楞帽、長髯飄飄的採藥郎中,騎着一頭黑底白花的毛驢悄然來到牌坊前,仰觀坊額上的四個大字,又眯起眼睛輕聲辨讀着坊額下的一行小字——皇清欽旌孝子貢生李慕白,若有所思地道:「哦,原來這是一座孝子牌坊!」

「可不是哩!」一個正在雕琢石獅頸紋的老石匠停下手中的石釺,同他嘮起嗑來,「今年開春,瘟疫來勢兇猛,感染了疫氣的人幾乎沒有活下來的!就拿俺村里來說,死了一大半人呢。還好,如今瘟疫基本上平復了……」

老郎中忙為老石匠的旱煙鍋里續了一撮煙末,道:「老哥,你且說說這孝子牌坊是怎麼回事?」

老石匠抽了一口旱煙,吐出一片煙霧,很是羨慕地道:「聽說呀,這高井台村有個秀才叫李慕白,他的母親也感染了瘟疫。李秀才便效仿古人『割肉療親,用刀剜下了手臂上的一塊肉放在湯藥罐子裡當作藥引子,熬成了孝子湯,讓他母親喝了。許是李秀才的孝心感動了老天爺,他母親的病沒幾天便好了。這樁奇事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了牛知縣的耳朵里,牛知縣不敢怠慢,急忙上報撫台,撫台又上奏給朝廷,皇上稱讚李秀才孝感天地,御書『天下孝子四字金匾賜予他,還特下聖旨敕建孝子牌坊,撫台大人又把李慕白薦拔為貢生。這樣,李秀才無須參加鄉試,明年直接進京城參加春闈大比,說不定能中個狀元呢!」

旁邊的一個彩漆匠警惕地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音不屑地說:「這都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我是這高井台村人,就住在李家前巷,這事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李秀才他娘李張氏感染瘟疫後,李秀才起先害怕自己被傳染,對他娘很嫌棄,把她關在一間黑屋子裡,不管不問。倒是我們村裡的何郎中一趟又一趟地往李家大院跑,給他娘診病熬藥。我看那李張氏的病,不是喝什麼孝子湯喝好的,而是何郎中治好的!何郎中反被李秀才一頓呵斥,不許他再進李家大院……」

一個中年石匠也湊上來嘆息道:「咱們高井台村在這場瘟疫里只死了幾個人,多虧何郎中苦口婆心地勸我們喝他熬製的『避瘟敗毒湯,真是賽扁鵲!」

老郎中聽了石匠們的議論,拱手道:「我姓姜,是何郎中的故交,特地來拜訪他,可我見他家門鎖上了,還貼上了封條,你們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彩漆匠滿面悲戚道:「老哥,你來晚了,何郎中去世三天了,也是死於瘟疫,四月初八死的。里正劉學中是何郎中的鄰居,是他先發現的,領着大伙兒將何郎中葬在了山後的蛤蟆灘。何郎中好人不長壽啊!」

姜郎中一聽,心中悲酸,眼中滴下淚來。

依照眾石匠指點的路徑,姜郎中翻過突山,果然在野葦叢生的荒灘上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座新土墳!他下了毛驢,奔上前,從藥簍里掏出一壺酒,澆灑在地,權作祭奠。祭畢,姜郎中兩腿一軟癱坐下來,跟何郎中相識相交的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

去年深冬,姜郎中從海陽縣騎着毛驢遊逛,不知不覺地來到突山卻迷了路,幸虧遇到了何郎中。兩人一見如故,談經論醫,很是聊得來。見天色已晚,熱情的何郎中力邀姜郎中到他家中歇息,並用酒菜款待,兩人對酌。第二天早飯罷,何郎中為姜郎中送行,臨分手的時候,他指着路旁新發的草芽,滿臉憂鬱地說:「姜兄,今年秋天水大,暖冬無雪,草木過早萌動,實乃不祥之兆,恰如《內經》所說『四時不節,即生大疫,『冬傷於寒,春必病瘟。只怕來年春氣萌動,陰陽更加不調而致大疫瀰漫!」說罷一臉凝重地從衣袋中掏出一紙藥方交給了姜郎中,「姜兄,此方名叫『避瘟敗毒湯,是我改良古方《醫方簡義》中的『避瘟丸調配的。只要按此方配藥服飲,雖然不能完全保證治好瘟疫,但可以使人養氣袪邪,避免得瘟疫。我曾將此方獻給官府,但那些官府老爺們嗤之以鼻;我也曾將此湯藥熬好,在通衢大道苦口婆心地勸過往行人服飲,可人們都半信半疑的。真乃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望你轉告杏林同仁,拯救萬民一二!」

雖然只交往了一天,姜郎中已經對何郎中的人品和醫術深為嘆服,他鄭重其事地接了過來,對何郎中深鞠一躬……

想到這兒,姜郎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何郎中預先知道瘟疫降臨,且又自配「避瘟敗毒湯」,力勸他人服飲,豈有自己不服之理?再說,此次感染瘟疫之人,無不是臥床半月方才咽氣,沒有一例像何郎中這樣一夕暴亡的,其中定有蹊蹺!

如今要弄清何郎中的死因,須得開棺驗屍,但按照大清律例,任何人不可私挖別人的墳墓,否則即犯盜墓之罪!

姜郎中站起來,圍着土墳轉開了。他看見土墳西側一前一後有兩小堆紙灰,前面的灰堆里有個東西亮閃閃的,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隻黃銅釵!

姜郎中將黃銅釵收起,轉到土墳的背面,突然發現土墳底部被掘了一個碗口粗的土窟窿,側壁有動物爪痕。他大吃一驚,怕是何郎中的棺木已經被什麼野物咬透了,只怕何郎中的屍身也遭到了損害!

恰在這時候,一隻毛茸茸、黃狸色的野物猛地從土窟窿中躥了出來,瞪着姜郎中,齜牙咧嘴。

姜郎中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即倒鬆了一口氣,認出這是何郎中生前餵養的老山貓,叫二黃,它和看家大黃狗大黃是何郎中的兩個寶貝。聽何郎中說,這二黃本來是野山貓,多年前被何郎中捉了過來加以馴化,成了採藥的好幫手。看來何郎中死後,這隻依戀主人的老山貓掘洞而入,依舊和主人相伴而眠!

二黃也認出了姜郎中,目光變得不那麼兇惡了,但依舊很警惕。

姜郎中一番沉思之後,從腰裡掏出一條舊褡褳,往裡面塞了十兩碎銀,對着二黃連連搖晃。這條褡褳是上一次何郎中贈給他的。

二黃認出是主人的舊物,從墳頂俯衝而下,「啊嗚」一聲叼起了褡褳,鑽進墳窟窿中再也不出來了。

姜郎中拍拍屁股,騎上毛驢徑直走了。

姜郎中騎着毛驢來到古黃縣城,先逛了一圈,又來到城隍廟門外找了個卦攤,用一塊蛇膽換來筆墨紙硯,寫了一紙狀子,然後徑去縣衙門前敲響了登聞鼓——他要告狀!

敲了半天鼓,方才看見冷冷清清的衙門裡踱出一個腰裡別着旱煙袋、面相死氣沉沉的老書吏。老書吏姓孫,聽說姜郎中要告狀,連連擺手道:「你莫要擊鼓了,牛知縣和三班衙役都不在,一大早全去巴青橋了,那兒發生了一樁兇殺案,只怕這當兒他們正和芒山縣的余知縣吵架呢!莫說牛知縣今天不在,就是在恐怕也要把你轟出大堂去的!」

姜郎中自然聽得出孫書吏話里有「故事」,便從藥簍里抓出一把金黃的上好煙絲塞給他。孫書吏這下來了勁兒,見四下無人,便把姜郎中扯到了廊廡下,兩人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煙……

原來,這古黃縣的牛知縣名叫牛鴻圖,年紀大了,又整日沉湎酒中,對上報喜不報憂,對下能唬則唬,能躲則躲,老百姓便毫不客氣地送了他一個外號——牛糊塗。就在前天,古黃縣境最南面的巴青橋上發生了一樁兇殺案,有早起的行人發現一個無頭漢子的屍體,里正知曉後火速來縣衙報告。牛知縣一聽頭都大了,只得帶着衙役們來到現場勘查,並將附近十來個村子裡的里正都傳來認屍,卻無人知曉無頭漢子到底是何人。連死者的身份都搞不清,這案子怎麼破?牛知縣望着滔滔東流的巴青河,徒喚奈何!

這巴青河是古黃縣和芒山縣的界河,兩縣都是徐州府的屬縣,河的南岸地屬芒山縣,知縣姓余,上任一年多,連破幾樁案子,被百姓們譽為「余青天」,牛知縣想,不如讓余知縣來破這樁無頭案!

計較已定,牛知縣即命衙役趁着天黑,將那具無頭屍抬往橋的南端。今天一大早,余知縣派手下衙役來古黃縣衙傳話,約牛知縣前往巴青橋附近的河神廟「會同勘案」。牛知縣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他將三班衙役全帶去壯聲威,只留下孫書吏一人守縣衙。

聽了孫書吏的一番話,姜郎中心中有數了,對孫書吏道聲「打擾」,騎了毛驢,又往河神廟而去。

到了河神廟門外,只聽殿堂里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爭吵聲,圍觀的老百姓里三層外三層把殿堂圍得密不透風,議論紛紛,兩個知縣正吵得熱鬧呢!

廟門外的空地上橫放着一塊木板,木板上有一具被白布覆蓋的屍首,只有一個捕快守着。姜郎中拴好毛驢,本想進廟一睹兩個知縣鬥雞似的風采,無奈擠不進去,只好來到屍首旁,同那個守屍的捕快嘮嗑。

那捕快三十出頭,面相忠厚,一個人守着無頭屍正百無聊賴,樂得有人來嘮嗑。他告訴姜郎中,他是芒山縣衙的跑腿捕快,叫唐林。唐林說,余知縣讓仵作驗屍,仵作判斷死者是被兇手從背後一刀抹了脖子的,至於死者的頭顱,恐怕被兇手順手扔到河裡去了——巴青河中魚蝦多,恐怕早就把頭顱啃成了個殘骨。余知縣見死者的上衣和下衣都被兇手撕裂了,斷定兇手是圖財害命,又從死者的左手拇指戴着一枚銅扳指和腳穿短靴,判斷這死者八成是附近兵營中的射箭手,興許是個逃兵。至於約牛知縣來河神廟「會同勘案」,只不過是想了解死者最初倒臥的姿勢和倒向,以便判斷死者的來路,找到破案的線索,不料牛知縣一直否認移屍,余知縣也上了火,兩人互相指責對方耍滑頭……

「我們余大人哪有時間打嘴仗?別的不說,就我們本縣鍾翰林家的案子就夠他頭疼的了……」唐林為余知縣抱不平。

姜郎中驚訝到:「鍾翰林?莫非是翰林院的侍講學士鍾書貴?小老兒倒也聽說過此人,他可是咱們徐州府八縣的人傑,是探花郎,寫得一手好文章,很得皇上的青睞。我聽說他近來因母親去世而丁憂回家了,他家出了什麼案子?」

唐林閉口不言了,姜郎中明白這是被下了封口令!他也不強人所難,轉了個話題道:「可否讓小老兒看一看這具無頭屍?」

唐林道:「你膽子倒挺大的,你想看就看吧。」

姜郎中揭開蒙屍的白布,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又髒又破的圓頭皮靴,死者左手拇指上套着個碩大的黃銅扳指。姜郎中又嗅了嗅,無頭屍衣服里散發出一股淡淡草藥味兒!他心裡有了底,走上前脫下了死者的皮靴,伸出兩根手指熟練地往靴窠內側一摳,摳出了一個小拇指粗的紙卷,展開一看,是一張藥材單子,上面寫着金銀花、板藍根、艾葉三樣藥材,數量三百斤,還加蓋了一個燈籠形狀的花押印。

唐林見狀,一把扯起姜郎中,直衝河神廟,一邊大叫道:「都閃開!」一邊用皮鞭打散老百姓,讓出一條道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殿內,呈上靴子和紙條,高喊,「余大人,有線索了!是這個姜郎中從死者靴子裡找出來的……」

余知縣接過紙條一看,道:「哦,原來是張草藥單子,看來這死者是個販藥的郎中。」說完又滿腹狐疑地瞅着姜郎中道,「本縣看這死者腳穿靴子,左手拇指上套着扳指,以為他是個逃兵,因為只有行軍才穿靴子,又要拉弓射箭,怕弓弦傷了手指,常在手指上戴個扳指的,所以本縣已經派人往附近的兵營查詢去了。」

姜郎中一笑,道:「士兵穿的靴子多為尖頭靴,甚至在靴尖上嵌以鐵片,以便在搏鬥中置對方於死地,而死者穿的是圓頭靴,只是為方便長途行走而已;至於扳指,士兵多左手持弓,右手大拇指勾弦搭箭,故而扳指常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而死者的扳指則是戴在左手的拇指上——郎中要鍘藥材,常用右手掌控鍘刀,左手將藥材送入鍘口,為防鍘傷,左手的拇指便套個扳指。」

余知縣恍然大悟,又問姜郎中:「你又是如何知道死者的草藥單子藏在靴子夾層里的?」

「小老兒也是個江湖郎中,自然知曉藥單藏在何處!」姜郎中話題又一轉,指着藥單子上面的燈籠花押印說,「小老兒還知道這個死去的郎中姓趙呢!江湖人有江湖姓,謂之『蔓子,姓趙的蔓子便是燈籠——燈籠照(趙)呀!另外,板藍根、金銀花、艾葉這三樣都是防治瘟疫的藥材,俗稱『老三樣。這個趙郎中一定是聽說古黃一帶鬧了瘟疫,特地來販賣『老三樣的。看這單子,藥材有三百來斤,趙郎中不可能扛得動,十有八九是推着獨輪車來的!」

這下兩縣的衙役們早停止了互相攻擊,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趙郎中來。一個芒山衙役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巡查時碰到一個姓趙的郎中兜售藥材,說他是亳州人,家中有個跛腳妻子和一大堆孩子,日子過得挺艱難,他確實推了一輛獨輪車……」

一個古黃老衙役也大着膽子說:「前兩天我還在咱們古黃縣城見過這個趙郎中呢。他總是不走運,販賣的藥材總是趕不上好價錢,而藥鋪的掌柜們又狡猾得很,聯手壓他的價,這一回,定然是他討價還價不成,想從古黃到芒山在碰運氣,不承想還沒有過橋,就被歹人殺了!」

聽到此處,牛知縣臊得老臉通紅道:「住口,都住口!」又轉頭倚老賣老地對余知縣建議道,「余老弟,咱們各回縣衙,將縣中的幾家藥鋪掌柜都抓到大堂里審訊,定是那些藥鋪掌柜們買賣不成,把他殺了!」

余知縣卻連連搖頭道:「疫情已過,這防治瘟疫的『老三樣價錢大跌,藥鋪掌柜們犯不着為此鋌而走險。兇手定然是居住在巴青橋附近之人,見財起殺心!」

牛知縣連忙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命兩縣的衙役沿着巴青河兩岸各搜各的村莊,如何?」

「不妥,不妥!」余知縣又是連連搖頭,「巴青河兩岸的村莊稠密,誰知兇手是哪個村莊的人?獨輪車又是莊戶人家常見的東西,咱們怎麼判定誰是兇手?」

牛知縣皺起眉頭犯了難。倒是姜郎中不慌不忙地點燃旱煙袋,自言自語似地道:「若是瘟疫再起,兇手把這些藥材一出手,可就要發大財了!」

「荒唐!你這老傢伙居然想讓兇手發大財哩!」牛知縣呵斥姜郎中道,「今日本縣與余知縣在這河神廟中審案,這河神廟便是公堂,你一介草民,沒有傳令便擅自闖了進來,當打二十大板,本縣看你年老,板子就免打了。來人,把這草頭郎中趕出去!」

姜郎中不服氣地頂撞道:「今日在這廟裡聽案的百姓多着呢,都犯了擅闖公堂之罪,你都打板子嗎?」

唐林連忙走上前扯起姜郎中,勸道:「姜郎中,你快走吧,往常百姓犯了擅闖公堂之罪,不打板子便要交一兩銀子折罪呢!」

姜郎中眼瞧着余知縣,誇張地咋舌道:「一兩銀子,乖乖,可以買多少『老三樣啊?」

余知縣卻聽得入耳:這姜郎中分明是在點化自己如何破案呢!他略一思索,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對姜郎中拱了拱手,客客氣氣地道:「老先生且慢走,本縣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恭敬不如從命!」姜郎中自顧自地將藥簍子放下,坐下來歇息。

余知縣將牛知縣扯到河神像後,避開眾人一番嘀咕,最後只聽牛知縣笑道:「你這主意好得很!就按你說的辦,咱們兩縣齊心協力,把這無頭案子了結了!」

兩個知縣走出大殿,即令兩縣的衙役連同各村的里正,速速關閉廟門,將聽案的老百姓全數驅至殿前空地處,一一詢問姓名,登記造冊。

殿廊下擺了一張供桌,兩個知縣並排端坐在供桌後,手執水火棍的兩列衙役齊聲高喊:「威武!升堂!」眾百姓頓時嚇得大氣不敢喘——看這架勢,兩個知縣要聯手升堂審案呢!

余知縣凜然若霜發話道:「爾等聽着,未經官府允許擅自闖堂聽案者,當打二十大板!」

兩個衙役將胳膊粗的竹竿子往石階上重重一頓,「咚咚」作響,眾百姓更是惶恐:這二十板子打下來,年輕力壯者尚可承受,年老體弱者只怕小命不保!

牛知縣呵呵一笑,對余知縣擺擺手,道:「余老弟莫發火!眾百姓都是你我治下的子民,身居鄉野,孤陋寡聞,咱們豈能不教而誅?網開一面,這板子還是不打為好。」

眾百姓不由得對牛知縣感恩戴德。余知縣卻不依不饒道:「板子免打,但罰銀不可少。凡進廟之人,每人須交罰銀一兩!」

眾百姓聞言叫苦不迭!

牛知縣又對余知縣拱拱手,指着廟門外趙郎中的屍首,道:「俗話說,民不舉官不究。今日你我爭吵及眾百姓圍觀的原因,不就是因為這個無頭案子嗎?剛才聽幾個衙役所言,這個姓趙的郎中家在幾百里之外的亳州,家中妻兒無依無靠,咱們不妨派衙役去他家,就說他暴病而死,因擔心引發疫氣,官府把他的屍首就地焚燒了,只余骨灰。他的妻子是個跛腳,還能跋山涉水來咱們這兒為丈夫鳴冤叫屈嗎?如此一來,這樁人命案子你我兩縣都無須追究了。」

余知縣翻了翻眼皮,道:「你這不是糊塗斷案嗎?」隨後又無可奈何地嘆氣道,「也罷也罷,就按你說的辦。只是這趙郎中的三百斤藥材如何交代呢?」

「這好辦!」牛知縣胸有成竹地捋捋鬍鬚,轉身對周圍的眾百姓揮了揮藥材單子,發話道,「剛才本縣替你們求情,余大人答應免了你們的打板子之罪,但還需罰銀一兩。本縣再為你們求個情,這姓趙的郎中丟失的板藍根、艾葉、金銀花老三樣藥材就着落在你們的身上。你們回去之後,按人頭將『老三樣各買二兩來,估摸着也就湊夠趙郎中的藥材了!」

眾村民這才明白:兩個知縣破不了這起無頭案,便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合演一齣戲,拿老百姓頂缸!但六兩「老三樣」按時下價格也不過十來文錢,遠比一兩銀子少多了,大伙兒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答應。

「記住,爾等三天後仍來這個河神廟交藥材,由姜郎中和兩縣的藥鋪掌柜們一一驗收,不得有誤,否則,打板子之罪不可再饒!」余知縣最後一錘定音,眾百姓爭先恐後地逃離了河神廟。

待眾百姓都離開並將趙郎中的屍首就地焚化之後,牛知縣道:「余老弟,好主意!」

余知縣笑道:「牛兄,這齣戲還沒唱完呢,三天後你我還得來這河神廟接着唱!」

兩人商議已定,各自回去,牛知縣正要鑽進轎子,不意姜郎中走上來攔在轎前,將一卷狀紙遞了上去。牛知縣不耐煩地接了過來,看完立馬黑了臉:「啥,告墳頭窟窿里的老山貓劫了你的銀子?太荒唐了,哪有人告畜生的?」

有心喝退這不識抬舉的草頭郎中,但余知縣在場,又想起新上任的頂頭上司知府大人姜焯下的第一道公文便是嚴令屬下的知縣們不得推諉百姓的案子,只好違心地收下狀紙,搪塞道:「本縣如今很忙,待審決了這趙郎中被殺之案,再審你的案子。」

姜郎中呵呵笑道:「反正那老山貓又不會花銀子,草民等得起!」

只說古黃縣的百姓去縣城藥鋪買「老三樣」,沒想到無奸不商,藥鋪掌柜們趁火打劫,把「老三樣」的價錢連翻了幾倍!大夥為免挨板子,也只得咬牙購買。不過,由於「老三樣」隔年藥效大減的緣故,各個藥鋪的存貨都不多,轉眼之間便一售而空。

沒買到藥材的村民們叫苦不迭,咒罵着草菅人命的昏官和黑了良心的奸商。就在這時,人群里忽又一陣騷動,竟然有一對中年夫妻在藥鋪外叫賣「老三樣」。那男的身高體壯,一臉橫肉,女的則穿金戴銀,塗脂抹粉……

擠在人群中的姜郎中見了,不動聲色。

趙郎中的無頭屍被焚化以後,裝進了一口薄棺材,暫厝在河神廟的西廂房,依舊是留下唐林看守。唐林孤零零地守着破敗的河神廟和一口棺材,到了傍晚,天色陰暗,又下起了小雨,唐林正坐臥不寧,卻見姜郎中牽着毛驢過來了,頓生他鄉遇故知之感。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姜郎中還帶來了酒和小菜,請他對酌!姜郎中道:「我這草頭郎中四海為家,偏又遇到了落雨,咱倆今晚做個伴兒,如何?」

唐林求之不得。兩人邊喝酒邊聊天,酒多話稠,不覺聊到了鍾翰林家的那樁案子。唐林一聲長嘆道:「鍾府就在芒山縣東關大街上,與我家只隔了一條小巷,鍾翰林原本叫鍾富貴,他家的事,沒誰比我更清楚了……」

芒山東關鍾家,數代經商,堪稱豪門富戶,只是人丁不旺,幾代單傳。鍾富貴三歲喪父,母親顧氏青春守寡,將門戶支撐起來,着實不易。她立志守節,對兒子管教極嚴,鍾富貴七歲時,她便在家中後院辟出一個封閉的小院子,建起一座書齋,起名青雲齋,重金聘請縣裡學問最高的鄒秀才做兒子的啟蒙老師,兒子的名字也被改作了「書貴」,娶了出自書香門第的吳氏為妻。鍾書貴也爭氣,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最後中了探花,進了翰林院!鍾家大院變成了翰林府,顧氏也被人尊稱為顧老夫人。

春風得意馬蹄疾,不幾年,鍾書貴便升到了翰林院侍講學士,前程大好。鍾書貴瞅了個機會,向皇上講述母親守節撫育自己的艱辛,皇上聽了很是感動,當即下旨旌表顧老夫人,御書「懷清遺風」四個大字,並賞賜四品恭人芙蓉錦衣一套和兩匹素緞。當時的芒山知縣錦上添花,在東關大街街口為顧老夫人建起一座高大的貞節牌坊,將皇上的御寶鑲嵌在坊額正中,凡經此處者,文官要落轎,武官要下馬,百姓更是要俯首躬身而行,鍾府門楣生輝,真的是又富又貴!

「可惜顧老夫人活得尊崇恩榮,卻死得窩囊!」話到此處,唐林一聲長嘆。

「死得窩囊,此話怎講?」姜郎中大驚。

「噓——」唐林不由壓低了聲音,「顧老夫人不是壽終正寢的,而是上吊自盡的!」

姜郎中聞言大吃一驚。

「一個多月前,東關的里正來到縣衙里報告說顧老夫人上吊自盡了,余知縣急忙帶着三班衙役趕到了鍾府。鍾府好大呀,穿廊過堂,幾進幾出,方才來到了院西北角處的一處幽靜的佛堂。顧老夫人早已被人從房樑上解了下來,一個年輕的婦人跪在佛床旁哀哀悲哭,極是傷心。這年輕婦人就是鍾翰林的夫人吳氏——六年前,鍾翰林成婚之後便進京城趕考做官,留下吳氏在家伺候顧老夫人。仵作一番檢驗,說是上吊自盡無疑。」

「兩個老女僕服侍顧老夫人多年,一個是王婆婆,一個是李婆婆,事發那天早上她們一如往常來到佛堂給顧老夫人送早餐,只見房門緊閉,以為顧老夫人尚未起床,但一敲門,顧老夫人不久便打開了門,且洗漱已畢,洗臉盆里還冒着熱氣呢。開門之後,顧老夫人低着頭,示意她們將早餐放在餐桌上就行了,兩個老女僕自行回去,估摸着顧老夫人吃畢早餐了,便回到佛堂準備收拾碗筷,誰知這一回房門緊閉,怎麼呼喊顧老夫人也不應聲,兩人從門縫裡一瞅,只見顧老夫人正在房樑上吊着呢!兩人驚慌大叫,府中人聞聲而至,踹開房門將顧老夫人從房樑上解下來,已然無救了,吳氏伏屍大哭……」

「由於官府的人到場,哭得昏迷的吳氏被下人攙扶回去了。余知縣仔細查驗,發現顧老夫人穿着御賜的芙蓉錦衣,而且搭在房樑上自盡用的也是御賜的一匹素緞!顧老夫人死前精心打扮過,珠釵華麗,但她的脖頸間吊着的卻是一枚米黃玉金蟾桂枝玉墜,做工粗糙,論市價不過幾十文錢罷了,煞是古怪!」

「余知縣在佛堂里勘查半天,又發現一樁奇怪的事:佛堂鋪的地磚上撒了不少康熙通寶銅錢,衙役們撿起來一數,整整一百枚。這些銅錢個個被磨得鋥亮光滑,顯然是經常被人摩挲。余知縣心中又系了個大疙瘩。余知縣上任之後雖然破了幾樁案子,為人稱道,但這案子仵作證實死者是上吊而死,又有兩個人證,躊躇半日,余知縣最終還是在刑名師爺的建議下,以顧老夫人『年老自經了結此案。」

「不料半個月後,從京城回家奔喪的鐘翰林卻大生疑惑,追根究底。他將家中的仆傭盡皆叫來,一一盤問,很快發現了疑點:據兩個老女僕所言,她們進房送早餐之時,看到顧老夫人已梳洗完畢,盥洗盆中的水還冒着熱氣,然而佛堂里並無爐灶,熱水從何而來?桌上有一雙碗筷,碗中尚有湯麵殘汁,說明顧老夫人在去世前吃了一碗麵。然而,廚房中的廚傭堅決否認那天早上做過湯麵,那麼,這碗湯麵又是何人送來的呢?鍾翰林命人將兩個老女僕王婆婆和李婆婆吊起來拷問,直打得兩人慘號不已。不依不饒之下,吳氏終於站了出來,向丈夫承認那盆洗臉水連同那碗湯麵,都是她親自送到佛堂里去的!」

「鍾翰林斷定十有八九是吳氏在送洗臉水和湯麵的過程中忤逆不孝,頂撞了母親,致使母親含恨自盡!他暴跳如雷,一再追問吳氏是如何忤逆母親的,吳氏卻閉口不言。盛怒之下,鍾翰林也顧不得家醜不可外揚了,一紙狀書將吳氏告至縣衙,要求余知縣治吳氏的『忤逆不孝之罪。」

「七品芝麻官豈敢怠慢正四品的翰林學士,余知縣立即傳吳氏和一干證人至大堂審訊,只見吳氏生的身姿纖弱,眉清目秀,只是愁容滿面,頗有未老先衰之態。面對余知縣的訊問,吳氏仍舊不肯開口。余知縣只得從外圍入手,審問兩個老女僕。兩個老女僕細細一想,證實出事那天,她倆前往佛堂送早餐的路上曾與吳氏相遇,只見吳氏面紅耳赤,直向自己的房舍跑去,而佛堂里的顧老夫人似乎在低頭垂淚,可能是兩人剛剛發生了一場爭吵……」

「余知縣再審吳氏,面對證詞,吳氏這回開口了:『大人,既然有物證和人證,您就治我個忤逆不孝之罪吧,我情願以死謝罪!除此之外再不肯說別的話。師爺們紛紛建議余知縣就此結案,但余知縣總覺得吳氏有難言之隱,可她為什麼要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寧可背着『忤逆不孝之名,也不開口講明真相呢?斟酌再三,余知縣將吳氏關入女牢,命捕快們幾番明察暗訪,無奈鍾府庭院深深,無人知曉吳氏婆媳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鍾翰林頻頻派人來縣衙催促結案,嚴懲惡婦以慰母親在天之靈!見余知縣遲遲不結案,鍾翰林索性命人把母親的靈柩抬出鍾府,暫厝到城隍廟裡,聲稱以一個月為期,不結案他就不為母親發喪出殯,向朝廷彈劾余知縣不作為——分明是以死人壓活人,余知縣愁壞了……」

述說完鍾翰林之母自縊案的案情之後,唐林酒足飯飽,倒頭就睡,姜郎中卻在地鋪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只說三天之後,余、牛兩位知縣帶着衙役們再次來到了巴青河河神廟,村民們也陸續趕到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老三樣」,按名冊向姜郎中及兩縣藥鋪的掌柜們交驗。不料,余知縣命唐林關了廟門,又甩下一紙簿冊,要求村民們說清楚自己的「老三樣」購自何人之手,由縣衙師爺登記入冊。眾人不明所以,只有姜郎中暗暗頷首讚許。

不一時,登記好的簿冊呈上了案台,余知縣接過後略略一瞧,笑着轉交給了牛知縣,話中有話地請他「細細過目」。牛知縣大詫,待細看罷簿冊,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村民們所購買的「老三樣」除一部分購自兩縣的藥鋪之外,大部分竟然是一個叫張大行的村民轉賣的!就算牛知縣再糊塗,這下腦袋也開了竅:張大行有這麼多「老三樣」,定是殺害趙郎中的兇手!

「張大行何在?」牛知縣不覺拍案而起。

余知縣扯扯他的袖子,往台下人群中一指,道:「那個滿頭大汗、在人群里躲來藏去還直往台上偷看咱倆的漢子,肯定就是張大行!」

張大行聞言已癱倒在地,審訊之下,一五一十地將自己劫殺趙郎中的經過兜底吐出……

這張大行家住巴青河邊古黃縣的一個村子裡,平時拿起鋤頭是農民,放下鋤頭便拿刀做賊。那天傍晚,他見一個郎中推着獨輪車趕路,以為車中所載是貴重藥材,便跟蹤至巴青橋橋北,一刀殺了他,趁着天色昏暗,將獨輪車推回家。到家後,張大行才發現全是值不了幾兩銀子的「老三樣」,不由暗叫晦氣!過了兩天,聽說兩個知縣為推諉案子在河神廟吵架,心懷鬼胎的張大行趕來看動靜,後來見兩個知縣糊塗結案,連那趙郎中的屍首也焚化了,心中暗喜。

待看到村民們爭購「老三樣」,利令智昏之下,張大行忙和妻子分別到兩縣兜售「老三樣」,很是發了一筆財。今日,張大行裝模作樣地來交驗自己的「老三樣」,萬不料余知縣竟然命村民們登記「老三樣」購自何人,頓感不妙,神色慌張,被余知縣一眼識破!

牛知縣審得張大行所在的村莊轄屬古黃縣,立即讓衙役將張大行押至古黃縣死牢!周圍的村民們方才大悟:原來當初兩個知縣吵架是假,設圈套讓殺人兇手自投羅網是真!

余知縣又笑着提醒牛知縣道:「牛兄,案情水落石出,趙郎中的藥材也悉數追回了,但咱們總不能讓趙郎中的妻子再把這些藥材推回老家吧,一個婦道人家哪有這力氣?倒不如……」

牛知縣一愣,隨即大悟:不能便宜了這幾個藉機發黑心財的藥鋪掌柜!當下他又一拍案台,喝令幾個藥鋪掌柜上前來,將那些「老三樣」按照他們賣出的價全部購回,賣得的錢連同從張大行家中起出的贓款,都交給趙郎中的妻小,算作撫恤。

幾個藥鋪掌柜自作自受,不敢回嘴,百姓無不拍手叫好,紛紛誇讚兩位知縣是青天,牛知縣聽了面紅耳赤!

余知縣轉身真誠地對姜郎中拱拱手,話中有話道:「老人家,多承教誨!改日到敝縣作客,如何?」

姜郎中欣然道:「恭敬不如從命,待牛大人幫小老兒從老山貓那兒奪回銀子,定到貴縣拜晤!」

牛知縣破了無頭案,官聲大為改觀,心情挺好,回到縣衙後的第二天即坐了青氈官轎,衙役們前呼後擁,由姜郎中騎着毛驢帶路,徑往高井台村。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高井台村,鑼鼓聲一響,村裡的里正劉學中即來叩拜。這劉學中四十來歲,尖嘴猴腮,十分精明。他的右胳膊用根繩子吊在脖子上,手指頭腫得老高。聽了牛知縣的來意,劉學中忙找了四個身強力壯的挑山夫,請牛知縣換了輕便藤轎,沿着崎嶇的羊腸山道,向蛤蟆灘出發,來到了何郎中墳前。

衙役們手執鐵鍬,不一會兒便挖開了何郎中的土墳,有用撬槓撬開了棺材蓋。果然如姜郎中所言,一隻鑽進墳墓中的老山貓正伏在何郎中的棺材旁,爪下緊緊護着一條小褡褳,齜牙咧嘴地對着眾人尖叫。

一個衙役揮鍬就打,老山貓靈巧地從人縫中飛竄而出,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那衙役俯下身子,從棺材旁撿起褡褳,又一聲驚呼:「啊,這棺材中還有一隻死狗!」

姜郎中聞聲探頭一看,只見一條舌頭半吐的大黃狗僵臥在蒙屍布旁,正是何郎中餵養的那隻大黃。讓人奇怪的是,大黃狗額頭上還蒙着一塊黃表紙!

「怎麼回事?狗頭上蒙着黃表紙,莫非是讓一條狗陪葬嗎?」牛知縣質問劉學中。

劉學中忙道:「牛大人,這是何郎中的意思,他臨終前說要讓這條狗在黃泉路上和他作個伴,親手勒死了它……」

牛知縣釋然,又接過衙役呈上來的那條小褡褳,打開一看,裡面果真有十兩碎銀,便傳姜郎中前來領取,只見姜郎中仍盯着那條狗。

一條死狗,有什麼好看的?牛知縣不耐煩了,喝令衙役們快快蓋上棺材板。

「慢!」姜郎中站起身,連連搖手,「牛大人,那條大黃狗口角鼻孔都有黑血,定是被毒死的!小老兒又斗膽揭開了何郎中身上的蒙屍布,只見何郎中面色青黑,嘴唇、耳朵和指甲皆呈藍色,分明也是中毒而死,望您明察!」

牛知縣愕然,轉身怒視着劉學中。劉學中慌了神,道:「小人是撒了謊,可是,這都是何郎中臨死前叫小人這樣做的!」

劉學中與何郎中是一牆之隔的鄰居,他期期艾艾地辯解說,四月初七的那天夜裡,剛交四更天,他在睡夢中被隔壁何郎中的呻吟聲驚醒,忙披衣跑過來一看,只見何郎中倒在臥室床上,面色青紫,痛苦萬狀。何郎中呻吟着說自己熬「避瘟敗毒湯」時,誤把斷腸草當作金銀花喝了,已然無救。為了不給鄉里鄉親們添麻煩,他讓里正報個瘟疫而死,又指着已經倒斃在床頭的大黃說:「我已勒死了大黃,黃泉路上,要它先走一步,給我引個路……」最後,在劉學中的攙扶下,何郎中又掙扎着從枕頭下拿出一張蓋了私人印章的紙條,說上面寫着他的遺言。劉學中看了紙條,這才敲起銅鑼喊人。待到眾人來到時,何郎中方才氣絕身亡……

「安葬了何郎中後,小人立即關閉了何家的大門,還貼上了封條,再也無人出入何家……」劉學中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精心保管的紙條,呈給了牛知縣。牛知縣一看,只見紙條上寫着:「吾誤食斷腸草,與他人無關。」

牛知縣哪裡肯信,一瞪眼喝到:「一張紙條,死無對證,焉知不是你劉學中在何郎中死後偽造的?」

「大人,天地良心,這紙條千真萬確是何郎中親筆所寫的啊!」劉學中跪倒在地,叫起撞天屈來。

姜郎中見狀,也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紙條,說:「這是何郎中去年抄給我的『避瘟敗毒湯配方,也蓋了他的私章,牛大人可以核對一下字跡。」

牛知縣忙命跟來的孫書吏核對一下兩張紙條上的私章和筆跡。孫書吏的書道和印章學問都很精到,他戴上老花鏡一番辨認,稟告說字跡確實是一人所寫,印章也是同一枚印章所蓋。牛知縣點頭道:「看來何郎中確實是誤食斷腸草而亡。劉學中,你起來吧。」說完轉身就要上轎。

「慢——」姜郎中急忙又扯住了牛知縣,高聲說,「劉學中所言,畢竟是一面之詞。依大清律,凡毒斃之人必須由官府的仵作勘驗後方能蓋棺,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呀!」

這下,牛知縣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姓姜的草頭郎中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狀告山貓劫銀為由,掘墳開棺之後糾纏不休,其實是早就認定何郎中被人謀害了,逼着他找出兇手來!

當下他臉色一變,道:「你個平頭百姓,豈可對本官指手畫腳?來人,先打他二十大板,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

孫書吏求起情來:「牛大人,這姜郎中所言,不無道理……」

牛知縣哪裡肯聽,幾個衙役正要動手,姜郎中一聲冷笑,一掀瓦楞帽,扯落了兩腮的假髯須。牛知縣睜目細瞧,不由得魂飛天外:「姜大人,怎麼……怎麼是您?」忙領着衙役們磕頭跪拜。

原來這姜郎中並非別人,就是新任知府姜焯!

姜焯上任徐州知府之後,屬下的八個知縣按照官場慣例前來參拜上司,擺接風宴,姜焯婉拒了,只叮囑知縣們回去後照舊辦公、各管其事,又輕描淡寫地說過幾天等他有空了,就到各縣轉一轉。隨後,精通醫術的他就騎了毛驢扮作採藥郎中到各個屬縣明察暗訪,考察各知縣對地方的治理情況,第一站便是古黃。

面對從天而降的頂頭上司,「郎中」變成了知府,牛知縣面紅耳赤,忙派一名衙役飛馬回縣衙喊仵作前來勘驗。

通過幾天的了解,姜焯早知牛知縣是庸碌無才之人,當下也不客氣,不避越俎代庖之嫌,讓兩名衙役暫守着墳墓,其餘的衙役則押着劉學中,回到何郎中家問審。姜焯依舊騎着毛驢,牛知縣不好意思再坐轎,只好步行在後,直累得滿頭大汗。

一行人來到何郎中家的小院,打開院門便看見正房是三間坐北朝南的瓦屋,中間屋舍的北面牆上掛了一幀約八尺見方的山水長軸畫,格外招人眼——畫的是一個小山村,其中有兩戶人家很顯眼:一戶的門帘上高挑了個青布酒旗,門內立着一個紅衣少女,分明是個酒家;另一戶門旁則懸掛了個葫蘆,門前一個頭戴瓜皮帽的少年探出頭來,似在張望什麼,顯然是家藥鋪。畫的左上角簡簡單單地題了幾個字:春山秀谷圖,畫兩旁古色古香的花箋紙上寫的是兩句唐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房中擺了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八仙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文房四寶及銀針、藥刀、戥子等各種診療器具,明顯是診室。與診室相通的西間立着幾排貯藏各種藥材的柜子,藥香撲鼻而來;東間則是獨立的書房兼臥室,極為簡樸,只是床尾豎了一根一頭有雙彎曲鈎子的扁擔,有點兒礙眼。小院四面皆牆,西牆下搭了個披廈,裡面鍋灶炊具都有,是灶房;東牆處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長着不少毛刺,而東牆外有戶人家,不用說是劉學中的家了。姜焯在小院子裡轉了一圈,發現東牆根下有兩溜歪斜的泥凹痕,又抬頭看了看一旁的皂角樹,一聲冷笑。

姜焯搬了把椅子端坐八仙桌正中,牛知縣則居於一旁,由孫書吏做記錄,儼然成了大堂,審問起了劉學中,讓他把何郎中臨終前的情形再如是說一遍。

劉學中努力想了想說:「兩位老爺,何郎中的東間房與小人家的牆壁相連,小人那晚臨睡前,聽見他房裡有女人的說話聲,似乎還有抽泣聲。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常常有患病的女人和小兒晚間到何郎中家裡來診病,因此小人也沒當回事。如今細想,那女人的聲音很耳熟……小人想起來了,那個女人是村裡的豆花嫂,近幾個月來她纏上了何郎中……」

姜焯聞言不由眼神一亮,牛知縣察言觀色,忙命一個衙役速去傳豆花嫂過堂。

劉學中急於擺脫自己的嫌疑,就眉飛色舞地介紹起來,說這豆花嫂本姓竇,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又賢惠,做得一手家傳的好豆花飯,人稱「豆花嫂」。前年,她丈夫去世了,遺下一雙兒女,日子過得格外艱難。有一次豆花嫂不慎被毒蛇咬傷了腳,多虧何郎中為她精心療傷,救了她一命,讓她很感動。傷愈之後,豆花嫂便對何郎中有了意思……

「起初豆花嫂托小人給她做媒,小人當時心裡想,何郎中都四十八歲了,面對如此美嬌娘,豈有不動心之理?不料小人一說,何郎中卻一口回絕了,豆花嫂不甘心,總找藉口往何郎中家跑……」

劉學中正唾沫橫飛地說着,忽聽門外有動靜,扭頭一看,衙役已經帶着豆花嫂進了院門,這才打住。姜焯揮了揮手,一個衙役將劉學中帶了下去。

豆花嫂果然如劉學中所說,很是美貌,三十出頭,身材高挑,圓圓的臉,微黑而豐腴,細長的濃眉下面,一雙杏眼黑白分明,閃動着山野人家的淳樸直爽。

畢竟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山村少婦,豆花嫂一進屋,就被兩位官老爺威嚴的氣勢震懾住了,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牛知縣首先發話:「竇氏,你如實說,四月初七那天夜晚你到何郎中家裡幹什麼來了?是否帶了毒藥?」

豆花嫂頓時駭得渾身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姜焯見豆花嫂烏黑的髮髻上別着一支銅釵,就從懷裡掏出那天在何郎中墳前紙灰中拾取的銅釵,重重地往八仙桌子上一放。

豆花嫂一見銅釵,吃了一驚,道:「這銅釵是俺的,咋個到了官老爺的手裡?」又咬了咬嘴唇,說,「事到如今,俺也顧不上羞恥了,該說的俺都說!」

初七的那天傍晚,豆花嫂早早吃過晚飯,安頓好兩個孩子,便摸黑來到了何郎中家,想把身子給何郎中,生米做成熟飯,讓他不得不娶自己。一進門,豆花嫂便見何郎中躺在床上直咳嗽,原來這些天他為救治瘟疫病人,東奔西走受了風寒,連晚飯也沒有吃。豆花嫂就先拿了個藥砂鍋,為他熬了薑糖茶,讓他全喝了,又去灶房煮了一大碗雞蛋面。

何郎中發過了汗,吃了半碗面便不吃了,放在一旁。

過了一會兒,何郎中站起身說夜深了,催着豆花嫂快回家。豆花嫂卻再也忍不住了,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裡……

豆花嫂說着低下了頭,雙手掩面,低聲哭泣。

牛知縣早聽得入了迷,口水流了老長,直到姜焯乾咳了一聲,他方才回過神,一拍案台,喝道:「繼續說!孤男寡女,做了不軌之事,是不是?」

豆花嫂仰起漲得通紅的面孔,搖了搖頭道:「沒有,何郎中一把推開了俺,嚴詞拒絕,還一再勸導俺另嫁他人,說俺和他不合適,叫俺快回去。俺很傷心,捂着臉跑出了門……後來,聽說何郎中得瘟疫死了,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人多嘴雜的,又沒法哭奠他,更加傷心!殯葬了何郎中的當天夜裡,天一擦黑,俺就偷偷地翻過山,跑到他的墳前燒過紙錢,大哭了一場,正哭着呢,又聽到一陣哭聲由遠及近,俺嚇得爬起來就跑,連銅釵丟了也不知道。後來一想,聽那哭聲也是個女人,並不是女鬼……」

豆花嫂抹抹淚水,不無幽怨地說:「俺現在才明白,何郎中一直不願意娶俺,一定是心裡有別的女人,一定就是那個來偷偷哭他的女人!」

姜焯捻了捻手指一番推算,繼續問豆花嫂:「本府記得何郎中下葬的那天是個晴天,半夜應該是有月光的,你是否看清了那個女人的模樣?」

豆花嫂若有所思道:「那夜是有月光,可俺先把那女人當成了鬼,哪裡敢細看她的模樣?如今回想起來,那女人好像很瘦弱,身子搖搖晃晃的,有點兒駝背,想來年紀不小了,難為她翻山越嶺的……」

姜焯想了想又問:「初七那夜你離開何郎中家時,大約是什麼時辰?」

豆花嫂想了想說:「當時月亮是上弦月,掛在西山的樹梢上,大約是一更天。」

姜焯又命衙役從東間房裡拿出那根帶着雙彎曲鈎子的扁擔,問豆花嫂:「這根扁擔是你的嗎?」

豆花嫂搖頭道:「不是,何郎中也沒有這東西,我來了他家多次,我能肯定。不過,這扁擔俺看着眼熟……」

姜焯緊緊追問:「是誰的?」

「俺一時想不起來了……」豆花嫂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眼神慌亂,支支吾吾起來。

姜焯道:「不,你明明已經知道這根扁擔的主人是誰,其實本府也猜到了,就是今天為牛大人抬轎子的那個黑高個子的挑山夫!」

「啊,是阿勇!老爺您是怎麼知道的?」豆花嫂眼睛瞪得溜圓,牛知縣更是驚奇。

「這很簡單!」姜焯指着扁擔上頭的雙彎曲鈎子對牛知縣說,「這是挑山夫專用的扁擔,兩根扁擔的雙彎曲鈎子這麼一反扣,便合成了一根抬轎的長槓子。挑山夫們常常聯手抬轎子,是要合用一根長槓子抬轎子的。就在今天翻過突山去蛤蟆灘的路上,到了突山山頂歇息時,四個挑山夫蹲在一塊兒扯舌頭。我聽見跟阿勇打後手的那個挑山夫抱怨阿勇的新扁擔不順手,追問他那根舊扁擔哪兒去了。阿勇結結巴巴,分明是心中有難言之隱。今天一入何郎中的臥房,看到這根扁擔,本府便想起了阿勇的神態——原來他的扁擔丟到這兒來了!」

牛知縣大為嘆服,想了想有一拍案台,道:「竇氏,你分明曉得這根扁擔是阿勇的,可你卻隱瞞不報。說!阿勇和你是什麼關係?」

豆花嫂忙道:「阿勇是飢一頓飽一頓的光棍漢,俺看他可憐,有時便給他舀一碗豆花飯。俺賣豆花過山時,他便幫俺挑一段山路。一來二去,他就托媒向俺提親,可俺一直沒有答應他……」

姜焯緊緊追問:「阿勇向你提親,而你卻想嫁給何郎中,想來阿勇是知道這些的了?」

豆花嫂說:「俺想他應該是知道的,俺去找何郎中的那一晚還碰上他了,他還不讓俺去……」

牛知縣說:「看來這個阿勇爭風吃醋,兇手十有八九是他。如今我們提審竇氏,鬧得沸沸揚揚的,只怕打草驚蛇了,阿勇要聞風而逃,趕緊去抓他!」

「不必了!」姜焯擺了擺手對一個衙役說,「阿勇就在附近徘徊,本府已經看見他從大門外探了三次頭,你去把他喊過來。哦,對了,你再對他說,豆花嫂已經招供毒死了何郎中,讓他來做個見證。」

豆花嫂臉漲得通紅,欲言又止。

眨眼的工夫,阿勇跟着衙役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老爺,不是豆花嫂下的毒,她是冤枉的!」

姜焯問:「你怎麼知道她是冤枉的?」

「初七那晚,俺收工回家的路上,見到豆花嫂摸着黑到這兒來,阻攔不住,便跟了過來,伏在東窗下。從豆花嫂進東屋直到離開,她和何郎中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俺的眼皮底下。豆花嫂沒有下毒,真的沒有下毒!」阿勇說得義正詞嚴。

「那你拎着根扁擔要幹什麼?用來打人麼?」牛知縣問。

「俺原是這麼想的——萬一他們有姦情,俺就用這根扁擔殺了何郎中!」阿勇說着,突然哭了起來,「可是何郎中實在是難得的正人君子啊!俺怎麼也沒想到,他一再勸豆花嫂嫁給俺,在豆花嫂面前說俺的好話,俺好生感動!後來,豆花嫂走後,俺就跑進何郎中的臥室里,扔下扁擔,跪着求何郎中的寬恕。何郎中絲毫不怪俺,反而給了俺二十兩銀子,叫俺翻蓋一下茅草房,和豆花嫂花燭之喜時別忘了請他喝喜酒!」說着,阿勇從懷裡掏出銀子,呈上案台。

牛知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姜焯將銀子在手裡掂量了幾下,又還給了阿勇,說:「你拿回去吧,以後別再干魯莽之事了。」又對跪在一旁的豆花嫂道,「你也回去吧,要記着何郎中的恩德,以後好好過日子!」

阿勇和豆花嫂眼含熱淚,磕了頭正要走。阿勇突然說:「大人,俺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姜焯道:「但說無妨。」

「那天夜裡何郎中送俺出了門,又陪俺走了一段路,方才轉身回去。俺走到半路的時候,猛想起忘記拿扁擔了,就忙回來拿,剛到何郎中家的小巷口時,只見隨着一陣狗吠,一個黑影一瘸一拐地跑了出來,大黃在那黑影后面緊咬猛追。俺向來怕狗,便躲在了一旁。大黃追了那黑影一陣回來後,像尊門神似的一直蹲在門口,俺只好回去了,打算等第二天再來討要扁擔,不承想,第二天就得知何郎中突然去世了,大門上了鎖,還貼上了白紙封條,劉里正說任何人都不得進去,俺這才沒拿走扁擔……」

阿勇的這一番話,又使姜焯陷入了沉思。

阿勇和豆花嫂走後,牛知縣提了個疑問:「姜大人,那劉學中剛才說何郎中誤服了斷腸草,卑職想,何郎中乃行醫多年的名醫,豈會誤服斷腸草?這斷腸草是不是竇氏偷偷放在薑糖茶里或者那碗面里的?」

姜焯道:「竇氏斷不會幹出如此恩將仇報之事。」

牛知縣又道:「姜大人,卑職還有一事不解。這何郎中一個孤老,面對以身相許的美貌村姑,他卻拒之門外,薦之他人,莫非身體有隱疾?」

「也許吧。」姜焯含含糊糊道,又命衙役將劉學中再次帶回來提審,一拍八仙桌,拖長嗓音道,「劉學中,你還有撒謊的地方,速速招來!」

劉學中渾身一哆嗦跪倒在地,連聲說:「老爺,小人沒有撒謊!」

「不,你說『再也無人出入何家,這是撒謊!」

「何郎中去世之後,小人就按照官府的規定封了他的家門,準備等找到何郎中的親屬再安排他的財產,門口貼了封條的,確實沒有人進出啊!」劉學中又一次叫起撞天屈來。

「哼,那你的右手是怎麼受傷的?」姜焯質問道。

劉學中張口結舌。

「你不說,本府替你說!」姜焯跺着腳道,「何郎中死後,你翻牆來到了這個院子裡,翻找銀子。不意那天夜裡下起了雨,地面濕滑,你跌了一跤,幸虧扶住了那棵皂角樹,但皂角樹上的毛刺刺入了你的右手掌。皂角毛刺有毒,這就是你的右手又傷又腫的原因!」

劉學中驚呆了,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招供說:「姜大人,您簡直是活神仙!安葬了何郎中之後,過了兩天,小人夜裡翻牆頭鑽進了何郎中的臥室里。小人以為他一生行醫,積蓄定然不少,可是翻了大半夜只搜到十幾兩碎銀……」

牛知縣拍起桌子道:「你這個賊喊捉賊的傢伙!你有謀財之心,必有害命之舉。你是如何毒死了何郎中的?老實交代,不然,大刑伺候!」

「老爺,小人冤枉!小人是貪財,但小人並沒有下毒啊!」劉學中嚇得瑟瑟發抖。

「先把劉學中押下去,等仵作勘驗何郎中屍體之後再做定奪!」姜焯一錘定音。

日近正午,牛知縣忙着張羅午飯,姜焯卻又踱到了那幅《春山秀谷圖》前,和孫書吏探討起來。

孫書吏見姜焯沒有架子,也不拘束,侃侃而談,說整幅畫線條粗糙,墨色濃淡不勻,意境淺露,字跡也很拙樸,顯然不是什麼名家畫作,注重寫實,畫中的山、水、村莊均應有所指。

「喏,姜大人,不知您是否注意到畫中的這對少男少女?兩個人物着墨很多呢。」孫書吏手持摺扇在畫上指指點點。

這下,姜焯恍然大悟:畫中的少男和少女相隔雖遠,卻翹首對望,似乎有互相鍾情的模樣,與其說是一幅山水畫,不如說是一幅人物畫!

姜焯道:「可惜兩人的面目畫得太小,看不清楚!」

「這個很容易。」孫書吏從衣袋裡掏出一副老花鏡來,「我是個老花眼,大人,您靠近這鏡片細看即可!」他先將鏡片貼近畫中當壚少女的面部,姜焯湊上去透過水晶鏡片一看,只見畫中少女面龐放大了許多,風鬟霧鬢,柳眉俊目,含情脈脈。孫書吏又將水晶鏡片移向那藥鋪少年,姜焯這下猛吃一驚——畫中這少年的面目英挺,竟酷似何郎中!

突然,姜焯又想起了什麼,從孫書吏的手中搶過水晶花鏡,自將鏡片瞄準藥鋪葫蘆下端的幌子一角細看起來,只見一個「何」字赫然在目。這下他終於明白了:畫中的藥鋪少年不是別人,正是何郎中!之後他又將鏡片瞄準畫中酒肆里的大酒缸,只見大酒缸上貼着一個「張」字。

「沒想到這幅《春山秀谷圖》畫中有故事啊!」姜焯感嘆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何郎中心中自有滄海,難怪他容不下別的女人!」隨又獨自踱進西間,盤點起何郎中所遺留下的那些藥材……

午飯後,古黃縣衙的仵作從蛤蟆灘勘驗回來了,向姜焯和牛縣令呈上屍格單:何郎中的確是死於斷腸草之毒,而他那條大黃狗卻是死於砒霜。仵作又呈上了一隻男鞋和一張發黃的庚帖,說是在何郎中貼身的衣袋裡發現的。

牛知縣說:「看來劉學中沒有完全撒謊,何郎中確實是一時大意誤服了斷腸草毒性發作,自知無救又將砒霜拌在那半碗雞蛋面里,毒死了大黃狗。這從情理上倒也說得通。」

「不!何郎中並非誤服斷腸草,而是自己煎了斷腸草喝下去的!」姜焯斷然道。

牛知縣倒抽一口冷氣:「這麼說來,何郎中豈不是自殺的嗎?」

「斷腸草的毒性發作很快,幾乎一落肚子便會感覺到腹疼,由此可知何郎中起先喝的薑糖茶和吃的雞蛋面均無毒,再退一步,就算何郎中真的誤服了斷腸草,也並非無藥可救!就連我這個半吊子郎中尚且知道中了斷腸草之毒,服下三黃甘草湯就無大礙,何郎中有『賽扁鵲之稱,豈有不知之理?他的藥柜子里三黃甘草多得是,可他卻沒動。而從他臨終之時衣着整齊及從容安排身後之事來看,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姜焯條分縷析,「不過令本府感到困惑的有兩點。其一是何郎中為何要突然自殺?一更天的時候,他還忙着撮合竇氏和阿勇的婚事,三更天的時候卻自服斷腸草而死,這兩個時辰里發生了什麼事令他絕望自盡呢?其二,去年冬天我和何郎中相識,談話中他曾說過,最反對把砒霜當作藥材,因為砒霜有百害而僅有一利,稍有不慎,便會奪人性命。我盤點過何郎中遺留的藥材,並沒有砒霜。那麼,毒死大黃的砒霜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牛知縣眨巴眨巴眼睛,實在無法可想。

姜焯拿起了仵作帶回的那隻男鞋,只見鞋子半舊不新,鞋底還沾滿了干泥,但做工紮實,針腳勻稱,鞋面上用金絲絨線繡着老虎頭。

一道閃電划過了姜焯的心頭:去年冬天那次相遇相識後,他和何郎中就在這院中對酌,兩人正談天說地,二黃突然從牆上一躍而下,口裡叼着一個花布兜,「喵嗚」一聲,親昵地放在了何郎中的腳邊。何郎中打開花布兜,只見裡面放着一雙男鞋,鞋面上就繡着老虎頭。酒至半酣,有了幾分醉意的何郎中一拍二黃的頭,賞了它一根肉骨頭,得意地說:「姜兄,它是我的好信使呢!」又文縐縐地念了一句改了詞的詩句,「蓬萊此去無多路,黃貓殷勤為探看。」最後神秘一笑,把一隻剛采來的新鮮靈芝和幾錠細絲銀放進了花布兜里,拍拍二黃,二黃依舊叼了起來,趁着月色跳躍而去。何郎中把那雙新鞋揣在了懷裡,顯得格外珍重……

「姜大人!」見姜焯拿着鞋子看得入神,直皺眉頭,孫書吏介紹說,「今天上午我在記錄案情時,也曾看過何郎中的屍身,這隻男鞋與何郎中屍身所穿的鞋子是同一個樣式,只是顏色和鞋面花飾不同,這叫父子鞋!」

「什麼叫父子鞋?」姜焯不解。

孫書吏說:「這是古黃的風俗。據說到了本命年的男人,易犯太歲,家中的女人要為父子倆各做一雙虎頭鞋,只不過父親鞋上的虎頭沒有鬍鬚,表示已經年老,而兒子鞋子上的虎頭要繡三根鬍鬚,表示虎子為彪。虎父彪子,步步相隨,虎虎生威,太歲難以近身,就可以保佑父親平安度過本命年了。」

「原來如此,本府大長見識了!」姜焯聞言頻頻點頭。

牛知縣卻納悶道:「今年倒是何郎中的本命年,劉學中不是說他今年四十八歲嗎?只是他孤身一人,連個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兒子?又會有哪個女人給他做父子鞋呢?」

姜焯展開了那張顏色發黃的年庚帖,只見上折封面寫着:天作之合,女命庚帖,謹將小女年庚開列於後。下折封底則開列着一個張姓女子的生辰八字,落筆時間是康熙二十五年,屈指算來距今整整三十四年。待看到張姓女子的名字叫「春秀」時,姜焯心中一顫,喃喃自語:「《春山秀谷圖》——原來如此!」

姜焯將年庚帖合起,發話道:「看來今天是難以弄清何郎中的死因了,咱們還是回縣衙吧。帶走劉學中,他不僅犯了盜竊罪,還是村裡的老里正,知曉不少陳年舊事,本府要細細地盤問他。」

一行人迤邐行至村南街,經過一處高大氣派而又透着古舊風格的老宅院,只見朱漆大門上方懸着「天下孝子」的御賜粉金匾額,院外粉牆環護,綠柳周垂,隱隱可見院內亭台樓閣飛檐聳脊。不用說,這就是「天下孝子」李慕白的家!只是此時李家大院門樓上白幡高掛,大院內傳出陣陣的哭聲。一打聽,原來是李慕白的母親李張氏因病幾日吃不下東西,已經咽氣了。

姜焯好奇地掀開轎帘子,恰看見在門樓大瓦楞上蹲着一隻碩大的黃狸色山貓,這不是從何郎中墳中鑽出的二黃嗎?只見它嘴裡銜着一個花布兜,不住地「嗚嗚」哀鳴……

姜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只說李慕白安葬了母親,便接到了牛知縣的邀請,說知府姜大人蒞臨古黃,聽說他的孝子事跡後很是感動,如今又聽說他母親去世,打算要為他母親寫一個小傳,以示旌揚,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清楚,特意約李慕白到縣衙里會談。

李慕白非常高興,帶領兩個小廝如期來到了縣衙。一番寒暄之後,姜焯捋須打量,只見李慕白年約二十七八,身姿如玉樹臨風,英俊瀟灑,長相果然契合自己的想象,不由一聲輕嘆:可惜了!

他拿出一卷墨汁未乾的文稿,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李生之母張氏者,閨名春秀,萊州府陶家村人也,生於康熙八年,其父張公名諱進財,於村頭下灣處開一酒肆,春秀十齡,即在酒肆中掃塵濯器、酌酒當壚,勤勉有加,客爭夸之。春秀讀書習字,針指女紅皆精。」

李慕白連連點頭道:「大人寫得不錯,先母幼時,確如大人所言。」

「及笄之年,春秀容貌韶秀,明眸皓齒,風韻嫣然,求婚者盈門。村街口有一何姓郎中,善醫疑難雜症,名冠杏壇。何家之子何山谷幼承家學,常為父親沽酒,遂與春秀相識,青梅竹馬也。張公進財本瞰啖何家富裕,願結朱陳之好,互換庚帖。未幾,何山谷遠學《青囊經》術,春秀送之於村口,別情依依。不意風雲慘變,何家藥鋪忽遭祝融之災,闔家罹難,萬金之貲盡落宵小之手。張公進財亦暗中搜刮,所得不菲,然又悔婚,不顧春秀抗爭,強行遠嫁於千里之外,即古黃高井台村李家,婿名李光……」

李慕白越聽越不對頭,變了臉色,嘴巴張了幾張,終於忍不住道:「姜大人,您何出此言?據小生所知,先母與先父婚前,沒有同什麼叫何山谷的定過親!」

姜焯將一張發黃的年庚婚帖往他的面前一放,李慕白接過一看,頓時啞口無言。

姜焯不管不顧地繼續念叨:「李家本是世家大戶,然此時坐吃山空,已然敗落,且李光自幼體弱,沉疴多病,娶妻實乃為沖喜爾,張進財將愛女送入火坑也。山谷學成歸來,面對家變,椎心泣血,又不見春秀,登門詢問,張進財詭稱春秀病亡,屍已海葬矣。山谷自難信之,東探西問,村鄰不忍,以實情告之。山谷乃匿名尋妻,輾轉年余終至高井台村,行賄於里正劉學中,與其結鄰,行醫為生。未幾,山谷妙手之名傳之閭里,人呼『賽扁鵲,李光之父慕名延請家中,為子療疾,終得與春秀相見……」

李慕白面紅耳赤,起身道:「姜大人,您這撰文不僅荒誕無稽,實在有辱先母的清白……」

牛知縣也納悶道:「大人,您怎麼好像是在讀蒲松齡的《聊齋》故事?不過這故事也挺好的,卑職倒想知道下文如何?」

姜焯將文稿一丟,哈哈大笑道:「本府念得累,你們聽得也累,既然如此,本府也不之乎者也地拽酸文了,就用大白話直說了吧,你們就當聽一個荒誕無稽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就是這個『賽扁鵲何山谷,他以給李光針灸為名,頻頻出入李家,與張春秀重續舊情。李光痼疾在身,不能人道,何山谷與張春秀情難自禁,暗中有了夫妻之實。沒過兩年,李光油盡燈枯離世,有孕在身的張春秀幾個月後產下一子,人們都以為是李光的遺孤,實際上是何山谷的骨血!」

聽到此處,李慕白身子一顫,差點兒栽倒在地!

姜焯瞥了他一眼,繼續說:「自從兒子出生之後,人言可畏,何郎中不便再去李家大院。為了同春秀暗通消息,他馴養了一隻野山貓,就是二黃,讓這隻飛檐走壁的山貓口銜花布兜,來往於他和春秀之間,傳物傳信。春秀對獨子難免溺愛,把兒子養成了唯我獨尊、蠻橫霸道而又貪圖虛名的性格。兒子長大後,大肆鋪張擴建李家大院,又攀高枝娶了富豪家的千金小姐,生兒育女,這一切都是向母親伸手要的銀子,而母親的銀子則全來自二黃叼來的花布兜——這就是何郎中行醫多年卻余財無多的原因。兒子很聰明,很早就中了秀才,然而一連幾次鄉試都名落孫山。正當他為如何出人頭地愁悶不堪的時候,瘟疫降臨。春秀不幸染上了瘟疫,何郎中背着藥箱再次踏進了李家的門檻,在他的精心調理下,春秀的病情有了好轉。兩人言語舉動之中難免情懷難遏,被兒子撞破了私情。兒子勃然大怒,趕走了何郎中,也不許母親再喝什麼『避瘟敗毒湯。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何郎中仍然每天夜裡讓二黃送來『避瘟敗毒湯,讓春秀喝下去。眼見母親的病一日日見好,一個驚世駭俗的念頭從兒子的腦袋裡冒了出來!他冥思苦想,寫了一篇情願以身替母的祭告天地文,在文廟中向眾秀才當眾宣讀,然後揮刀割向了自己的手臂,效仿古人『割肉療親!面對兒子捧來的『孝子湯,春秀不得不一口一口地含淚忍痛咽下去。春秀終得痊癒,成了古黃境內感染瘟疫卻得以康復的第一人,轟動一方。經過秀才們的生花妙筆,兒子以一時的疼痛換得了天下孝子的美名和貢生的功名……」

李慕白聽到此處,已是臉色蒼白,大汗淋漓。

牛知縣呆住了,半晌才道:「原來如此!難道李慕白與何郎中之死有關係?」

「大有關係!」姜焯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慕白擔心母親與何郎中的私情傳揚出去,『孝子湯的真相被人知道,落一個欺君之罪,就會徹底斷送了自己的一切!恐懼和仇恨之下,李慕白對何郎中動了殺心。於是,在四月初七的那天夜晚,他悄悄摸到了何郎中家,趁何郎中送阿勇出門之機,閃進房間,將一包砒霜撒在了盛有雞蛋面的碗裡,隨即跑了出去,卻被大黃髮現,追上去咬下了他的一隻鞋。何郎中回房後看到了大黃叼回來的鞋子,認出這是父子鞋中的子鞋,知道兒子來過了!去年冬,因為何郎中本命年將至,春秀悄悄地做了兩雙父子鞋,其中的父鞋讓二黃捎給了何郎中,子鞋則給了不知情的兒子穿。兒子深更半夜來自己家有什麼事呢?為什麼又悄悄跑走了呢?何郎中又激動又納悶,再也沒有了吃飯的胃口,就把那半碗雞蛋面給大黃吃了。大黃吃了之後,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口鼻黑血直流。何郎中大驚之下,思前想後,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成了兒子功名前程上的絆腳石!何郎中痴愛妻兒,性格又有點兒極端,他呆坐半夜,四更天時重新引燃了熬藥爐,服下了斷腸草……得知何郎中的死訊後,張春秀絕食而亡!」

廳堂里靜得可怕。李慕白早已癱倒在地,泣不成聲。牛知縣更是目瞪口呆:眼前這個所謂的「天下孝子」,實則是殺父害母的元兇!

姜焯語氣沉痛地道:「歷代以來,天下仕子誦讀四書五經,滿口忠孝信悌,朝廷也以此開科取士。焉知有的讀書人只把讀書當成了謀取功名富貴的敲門磚,盡做欺世盜名之事!如此鼠輩,朝廷法網之外,又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這番話,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李慕白的心上。過了很久,他掙扎着爬了起來,對姜焯和牛知縣磕了頭,沙啞着嗓子對姜焯道:「大人,掬盡三江水,難洗今日羞,小生知道該怎麼做了。如今只有一事相求,能不能把那隻虎頭鞋還給我?」

「可以。」姜焯朝帷幕後擺了擺手,孫書吏手拎着一隻虎頭鞋走了過來,遞給了李慕白。

李慕白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往外走,牛知縣終於清醒過來,要對門外的衙役招手。姜焯攔住了他,嘆息一聲道:「讓他走吧,給他留下一點兒讀書人的臉面,朝廷和皇上的臉面也能夠保全。」

牛知縣羞愧無比。

第二天,從高井台村傳來消息,李慕白當夜吊死在了那座剛完工的孝子牌坊上,腳下穿的正是那雙三須虎頭鞋……

姜焯心情沉重,騎上了毛驢,離開了古黃。

只說姜焯騎着毛驢離開古黃,徑奔芒山而來。他心中惦念着鍾翰林之母自縊的案子!

來到芒山後,姜焯並沒有直奔縣衙,而是圍着芒山縣城內外轉開了——縣內秩序井然,可見余知縣治理有方!姜焯正自欣慰,忽聽一聲驚呼:「鄒三瘋來了!」隨後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手舞足蹈地跑了過來,口裡還不時地咋呼着:「丟了,丟了,我的至寶丟了……」

待到近前,只見這人五十歲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雖然兩眼迷離,一臉瘋態,但舉手投足不掩書卷之氣,分明是個讀書人。

「這個人好怪,為何瘋成了這個樣子?」姜焯在一處為建築工地民工燒水的灶台旁坐下,掏出旱煙袋先點上了火,順便給了燒火的伙夫一袋煙絲。

那伙夫一邊往灶里添柴,一邊嘆息道:「這個人名叫鄒正之,反覆瘋了三回了,所以人們都叫他『鄒三瘋。他學問好得很,品行也好得很,中過舉的,是縣學裡的教諭呢!」

「縣學裡的教諭怎麼變成了一個瘋子?」姜焯吃了一驚。

伙夫皺着眉頭,敘述起鄒正之三瘋的傳聞軼事……

鄒正之出身貧寒,自幼勤學苦讀,中了秀才,之後便被鍾家大院的女主人顧氏請去,為鍾書貴啟蒙講經。顧氏給他的束脩很是豐厚,一年一百兩銀子,節敬另算,可他不知錯了哪根神經,做了兩年後不管不顧地辭了館,到鄉下三家村自辦了個散館。鄉下土財主都吝嗇至極,兩把銅錢便打發了他,因此他的日子過得極貧,妻子抱怨不休,最後得了個氣臌病而死。人們都說,從那時起,他便種下了瘋病根子。十年前他終於中了舉人,當官府的報錄人到了他家之後,他將捷報看了一遍,又念一遍,竟然歡喜瘋了,最後還是他的屠戶老丈人一巴掌打醒了他。這是他第一回發瘋。

中舉之後,鄒正之的科舉之途又止步不前了,一連三次進京趕考都名落孫山。適逢大挑之年,他才被任命為芒山縣學的教諭,總算有個一官半職了。今年正月十五鬧元宵,余知縣怕出火災或者盜竊案件,特命捕快們組成巡邏隊,徹夜巡視打更。天剛亮的時候,巡邏隊正準備回縣衙,走至東關貞節牌坊下,迎頭遇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從鍾府方向跑過來,氣喘吁吁,衣衫橫披,還赤着雙腳。巡邏隊的人當即一把扭住,仔細一看,竟是鄒正之!只見鄒正之仰天哈哈大笑,拉長嗓音唱起了沙河梆子調:「急急如律令,爾等休得攔我!我是赤腳大仙,王母娘娘今日蟠桃會,請我去通明殿,喝的是瓊漿玉液,吃的是人參果……」

捕快們將此事報告給余知縣,余知縣特地去探望他,待走進鄒家,卻見鄒正之衣冠整齊,言談得體,毫無異常,想來他是一時痰迷心竅,只好就此罷休。這是他第二回發瘋。

剛過了一個月,適逢春季丁祭——即仲春丁日,全縣的讀書人上至知縣、下至童生齊集文廟,排列有序,將宰殺的豬、牛、羊整隻烹好,擺放於孔子靈位前,大祭孔子。不知怎麼回事,鄒正之又突然發了瘋癲,這是他第三回發瘋,且持續至今!

聽了伙夫的話,姜焯陷入了深思。恰在這時,鄒正之又拍着巴掌折了回來,他忙側耳細聽,總算聽懂了鄒正之的喃喃自語,竟然是在吟誦一首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唐朝詩人李商隱的一首懷妻詩!

第二天,姜焯又騎着毛驢,沿着縣城內河沿岸溜達,只見內河剛剛清了淤泥,清波粼粼,岸上柳樹成蔭,三三兩兩的洗衣婦在河邊結伴浣衣。姜焯有點兒乏了,便將毛驢拴在柳樹下,倚着柳樹小憩。忽聽「哎呀」一聲驚叫,抬眼一看,只見一個老婦滑倒在地,待被兩個女伴攙扶起來,已走不動路了,疼得彎下了腰。老婦發起愁來,道:「這可如何是好?午飯後翰林老爺的三奶奶還要我給她漿衣呢,這三奶奶極是刁蠻,遠不如吳大奶奶良善……」

岸上的姜焯一聽,知是鍾翰林家的女僕們在洗衣,心中一動,拿出搖鈴「叮叮噹噹」地搖了起來。搖鈴聲吸引了一個洗衣婦的注意,她聞聲望過來,一指姜焯道:「王婆婆別愁了,那柳樹下有個郎中,我們扶你過去,讓郎中給你診治一下。」

兩個洗衣婦攙扶那王婆婆來到姜焯跟前坐了下來,然後自去洗衣。姜焯按了按王婆婆腫脹起來的腳面,判斷只是扭傷,並無大礙,有心從這老女僕口中多套些鍾府的秘事,便大着舌頭,吹噓自己是專治跌打損傷、名揚三省八縣的「姜一帖」,只需貼上一帖膏藥,端坐一個時辰之後便可讓人健步如飛,並說自己初來貴地,這回給王婆婆貼膏藥不要錢,只求她為自己揚個名。

王婆婆大喜,尋了塊石頭坐下來,姜焯為她按摩一陣,使她痛楚大緩,然後從藥簍中掏出一個熬藥的小銅爐,往爐底丟了幾塊木炭,用火煤子吹燃,一邊熬膏藥,一邊同她嘮起嗑來。王婆婆擺起老資格說:「老身在鍾家幹了三十多年了,鍾府的哪個人哪樁事不落在我眼裡?起先我和李婆婆一起在青雲齋里侍奉顧老夫人。顧老夫人去世後,鍾翰林回家奔喪,又叫我倆侍候他新娶的二奶奶和三奶奶,這兩個小奶奶比牢裡的大奶奶難伺候多了……」

姜焯故作奉承道:「原來您老是侍候過顧老夫人的。我雖然是個外鄉人,也聽說過顧老夫人貞節賢德的大名,皇上欽賜牌坊,一輩子真風光!」

王婆婆一撇嘴道:「人的名,樹的影,都不過是個傳說罷了。實話對你說,我是一點兒也不眼熱,倒是挺可憐她孤單了一輩子,遠不如我回到家,還有個知冷知熱的老頭呢!」

「您這話說得太對了!」姜焯順着話頭道,「難為顧老夫人了。只是不知道她這幾十年沒男人的日子,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噓——」王婆婆被觸起話頭,看看四周,壓低嗓音對姜焯道,「我對你說一件顧老夫人的秘密,你可不要外傳!」

姜焯心中暗笑,翻攪着膏藥汁道:「那是自然。」

王婆婆放心了,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來……

那一年,鍾翰林剛改名為鍾書貴,顧老夫人還被人稱為顧氏,而王婆婆則被人稱為王媽。顧氏千挑萬選,找了秀才鄒正之做兒子的啟蒙先生。鄒秀才當時不過三十出頭,身姿挺拔若玉樹臨風,相貌英俊儒雅,學問好,舉止有禮,顧氏很是滿意。不意日久天長,顧氏竟對鄒秀才由敬生愛!

那年的冬至,按規矩要禮敬先生,顧氏早早封了節儀給鄒秀才,到中午又親自下廚包餃子,端了兩碗送往青雲齋,以表尊師之道。見顧氏在廚房的時候臉上眉目飛揚,王媽暗暗納悶,找了個藉口悄悄跟了過去,透過屏風往裡一看,只見鄒秀才正手把手地教少爺寫字,顧氏站在一旁,不時偷覷鄒秀才,臉泛紅暈……

吃過了水餃,顧氏磨磨蹭蹭仍不離開,趁着少爺念誦《三字經》的空閒,大着膽子把鄒秀才拴在脖子上的那根金蟾桂枝玉墜摘了下來,說要好好欣賞欣賞。

王媽雖是個下人,但多年在富貴人家幫工,對玉器也有所了解:鄒秀才的金蟾桂枝玉墜是地攤貨,只有窮秀才才買,討個「蟾宮折桂」的口彩罷了,有啥好欣賞的?王媽又見顧氏一背身將金蟾桂枝玉墜從繫繩上解了下來,又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枚蓮藕玉墜替換了上去!

王媽目瞪口呆,顧氏的這枚用最珍貴的藍田玉做成的蓮藕玉墜,其寓意是因憐(蓮)而生偶(藕)呢!

當天晚上,顧氏又以冬至過節、犒勞大家為由,擺了幾桌酒席,眾人只道主人厚道,酒足飯飽之後盡入黑甜之鄉,只有王媽心知肚明,悄悄到了青雲齋,躲在了樹影叢中,要看一場「好戲」!

街上敲起三更鼓的時候,只見通往青雲齋的小角門「吱呀」一聲開了,果然是顧氏進來了,一步一徘徊地向亮光的窗下走去,幾番猶豫,終於叩響了窗子。

窗子內的鄒秀才身影猛地一抖,顫聲問:「誰?」

「是我。」顧氏悄聲道。

窗子內默然了好一會兒,鄒秀才道:「夫人,深更半夜的,你……你來幹什麼?」

顧氏道:「鄒先生,你且開門,我有話要對你說!」

窗子內的影子徘徊起來,向書齋門口走去,但去而復返,返而復去,最終還是定格在了窗子後面。只聽鄒秀才啞着嗓子道:「夫人,這門開不得!門一開,壞了你的名節,我也枉讀了聖賢書,明日還有何顏面教你的兒子?」

顧氏呆了一呆,道:「我不怕,我熬夠了!鄒先生,你妻子嫌棄你是個窮秀才,不是整日鬧着讓你休了她嗎?我……我情願跟你過窮日子!」

窗子內的影子搖晃起來,鄒秀才又吟誦起子曰詩云來:「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人常雲,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最後又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喃喃自語,「不可呀不可!我要做個正人君子……」

窗外,顧氏終於飲泣而去……

「郎中先生,你說這鄒秀才是不是傻呀?也多虧了他傻,顧老夫人才保住了名節,只可惜鄒秀才現在瘋了。」王婆婆嘮嘮叨叨地說完顧老夫人的往事,八卦起如今鍾府的家事來。鍾翰林此番回鄉,不僅帶回了在京城所娶的兩房夫人,還有幾個漂亮的丫環,兩個夫人見吳氏被抓進了大牢,為爭正位鬧得不可開交;那幾個丫環也不是省油的燈,其中一個有孕在身,鬧着要做姨娘,鍾翰林因在孝期需守制,便叫毛婆婆私下裡請了收生穩婆,讓那丫環小產了……

姜焯聽得很仔細,最後將熬好的膏藥貼在了王婆婆的腳脖子上,王婆婆下地一走,居然一點兒也不疼了,喜不自禁,對「姜郎中」千恩萬謝。

第二天,姜焯騎着毛驢特地來到東關街口,果見一座高大的牌坊高聳街頭,坊匾面上是皇帝御書的「懷清遺風」四個粉金大字,來來往往的行人經過牌坊下盡皆低頭彎腰。

姜焯見狀,輕輕地一聲嘆息。

日近正午,天氣漸熱,姜焯轉得有點兒累了,也有點兒餓了,便找了個茶棚,要了兩碟點心和一碗茶。同桌的是個與他年歲相當的老叟,兩人相談甚歡。正聊得有趣,忽聽左邊肉鋪子裡傳出一陣女人的呼喝聲,探頭一看,原來是掌肉案子的婦人在厲聲斥罵她的婆婆,說家中有一隻下蛋的雞不見了,定然是這老不死的老饞蟲偷偷殺了吃了。那婆婆滿頭白髮,眾目睽睽之下受到兒媳婦的斥罵,並不敢爭辯,默然承受。鋪中買肉的顧客、街上的鄰居及行人盡皆側目,卻無人敢勸。

正吵鬧着,只見對面鐵器店的鐵匠抱着個麻色老草雞和一個雞蛋走了過來,對那賣肉的婦人道:「童三娘,休要吵了,你家的老母雞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我家,我也是剛剛才發現,恕罪恕罪!」

童三娘立馬笑逐顏開,接過老草雞謝之不迭。鐵匠趁機勸道:「你冤枉了你家唐婆婆,該向她老人家賠個不是!」

「哼!」童三娘又變了臉色,冷笑一聲,「老娘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馬,便是冤枉了她,又能怎的?」竟是絲毫不睬,抓過一塊排骨,手起刀落,用荷葉包了給顧客,唐婆婆低頭垂淚。

姜焯心中忿然,問老叟道:「這唐婆婆的兒子能容自己媳婦如此欺負老娘?」

老叟連連苦笑道:「唐婆婆的兒子在縣衙捕快班裡當差,人前很威風,回到家卻懼妻如虎!」

姜焯猛地想起一個人來,猜測道:「莫非是唐林?」

「對,就是他,大凡縣衙里跑腿出差的事都是交給他,因此人送外號『唐快腿的。」老叟喝了口油茶繼續道,「其實也不怪唐林懦弱,這童三娘實在是個厲害角兒,若是得罪了她,她必上門吵鬧,三天三夜也不肯罷休的。街坊鄰居因此都畏懼她三分,給她起了個外號叫『銅豌豆——她實在是一粒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硬邦邦的銅豌豆!」

姜焯卻又不解地問道:「做生意之人講究和氣生財,她如此不饒人,但我看她的肉鋪生意卻很好,不知又是何故?」

老叟說:「這童三娘自有過人之處。她身軀壯碩,力氣不遜男子,殺豬宰羊得心應手,刀法又極精準,顧客要多少肉,她一刀下去,半點兒都不差,從不缺斤少兩,因此客多。唐家一家老小八九口人的衣食幾乎都是從她的剔骨刀尖上挑來的,她仗着自己有能耐,氣勢越來越盛!」

「原來如此。」姜焯點點頭又道,「只是她如此忤逆不孝,也須懲戒她一番才好。」

老叟連連擺手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手長胳膊短的是非,知縣也懶得管!」

「此言差矣!」姜焯道,「婆媳糾紛,看似小事,但事關地方教化及人心道德,若不懲處這童三娘,淳樸之風難存,恐非向善之政!」

「嘖嘖!」老叟譏諷道,「老弟,聽你這口氣比縣官還厲害,莫非你是知府?」

姜焯笑而不言。

傍晚,姜焯在芒山縣城裡溜逛夠了,便在無人處扯了須髯,徑去縣衙。余知縣乍見頂頭上司來巡視,連忙行參見之禮,待看到姜焯拴在大堂廊外的毛驢和驢背上的藥簍,只覺得格外眼熟,方才大悟:姜焯就是「姜郎中」!

接風洗塵,吃過晚飯之後,姜焯在縣衙各房裡轉了一圈,順便問起鍾翰林之母自縊一案,余知縣愁雲滿面,只說案情毫無進展,關鍵在於如何撬開吳氏的嘴巴。姜焯又換了個話題,問起縣教諭鄒正之發瘋是怎麼回事。

余知縣苦笑道:「鄒教諭本是有名的方正君子,今年春季丁祭,自然由他主持祭祀禮儀。不成想祭孔儀式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孔子像前,號啕大哭,滿口瘋言瘋語『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又摸着脖子道『丟了,丟了,我的至寶丟了……爬起來直向廟外跑去,把個莊嚴的春季祭孔鬧成了個笑話!」

姜焯念叨着鄒正之的那幾句瘋話,又聯想起昨日王婆婆所說的話,眉頭漸舒,又問起鄒正之的家庭生活。余知縣介紹說,鄒正之還是個窮秀才的時候,曾娶了個屠戶之女為妻。那屠戶之女長相醜陋,又嫌貧愛富,常常將丈夫罵得狗血噴頭,偏她命薄無福,在鄒正之中舉的頭一年得了個氣臌病死了,鄒正之再也不曾婚娶。

姜焯聽了,感慨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鄒正之是不會為屠戶之女背誦這首詩的!」

余知縣聞言,莫名其妙。

第二天上午,余知縣陪同姜焯同登大堂,縣衙里的屬吏及衙役人等齊來參拜。那個快班衙役唐林認出姜焯就是早先與自己同住河神廟一夜的「姜郎中」,反自拘束起來,姜焯心裡暗暗發笑,也不說破,轉頭對余知縣說道:「昨晚本府看到貴縣吏房的歷年典章雜亂,多有缺失,本府行個公文,叫徐州府照磨所派個檢校來,幫你們整理一下,如何?還請貴縣再行個公文派個人出趟差,去徐州府照磨所公幹一趟。」

余知縣自是一口贊同,想都沒想便道:「大人說得是,卑職這就派快班的唐林去徐州公幹,他的外號叫『唐快腿,最是合適不過。」於是將唐林召到案台前,命他回家收拾行裝,領公文和公幹的腰牌,火速出發。

唐林認為這是姜焯關照自己,心中高興,忙不迭地對姜焯躬身感謝。姜焯舉着手中的茶杯,笑道:「原來你就是『唐快腿?你且速去速回,不要誤了公事。不知在本府飲完這杯茶之前,你能否回來?」

唐林也大起膽子打趣道:「大人放心,在您喝完這杯茶之前,小人一定回到大堂里來。」

沒過一會兒,唐林便背了行囊重回大堂,余知縣正要給他腰牌,姜焯卻變了臉,怒氣沖沖地訓斥唐林:「你怎麼才回來?本府的這盞茶早就喝光了,你該當何罪?」言畢,將空茶杯摔在大堂上。

唐林叫苦不迭:本是一句玩笑話,豈可當真?但人家是官老爺,他只得磕頭認錯。

姜焯不依不饒,驚堂木一拍,審問起唐林來:「說,到底是誰耽誤了你?」

唐林苦着臉道:「小人回家後先換了衣服,準備好了行裝,然後去後堂向老母作別,老母叮囑我……」

姜焯截住他的話頭,道:「兒行千里母擔憂,你母親叮囑你幾句話,乃人之常情,稱不上耽誤你。」

唐林又道:「作別老母后,小人的幾個孩子跑了過來,鬧着要小人給他們買吃的……」

姜焯又截住話頭道:「小兒童心,也耽誤不了你。」

唐林無奈,牙疼似的道:「小人最後又來到前面的肉鋪子裡,同渾家童氏講了一聲,渾家聽說小人要去徐州,叫小人趁便去戲馬台沽衣鋪,給她買一匹湖綢來。」

姜焯這才滿意道:「這就對了,原來是你渾家耽誤了你!」然後目示余知縣。余知縣忙將腰牌給了唐林。唐林哪敢再停留,離了縣衙騎上馬,直奔徐州。

姜焯卻又甩下令簽,命兩個衙役速將那童氏拘拿到大堂里來。余知縣大惑不解:堂堂知府,豈可與一個民婦一般見識,卻也不好反對。

童三娘正在鋪子裡操刀剁肉,冷不防被衙役一條鏈子鎖至大堂,莫名其妙。姜焯厲聲呵斥道:「你這惡婦,因瑣碎小事故意使你丈夫耽誤了公事,當鞭二十!」

饒是「銅豌豆」再厲害,畢竟是個婦人,又且公堂之威赫赫,不覺癱倒在大堂上。嚴令之下,行刑的衙役不敢不遵,揚起鞭子在童三娘的背上打了二十下,直打得鮮血淋漓。

鞭畢,姜焯問童三娘可否知罪,童三娘回過神來,橫眉怒目,一口啐去!姜焯即令將她投入女牢,與那犯了「忤逆不孝」之罪的吳氏關在一室,讓她反省。

散堂之後,面對疑惑萬分的余知縣,姜焯飲了兩口香茶,遂將昨日茶棚的見聞一一道來,余知縣道:「童氏忤逆不孝,但以耽誤公事鞭打她,豈不冤屈了?」

「呵呵,本府就是想讓她嘗嘗被冤枉的滋味!」姜焯又問道,「貴縣哪個戲班子最好?」

「大人想聽戲?」

「非我想聽戲,乃唱給獄中的犯人聽的。」姜焯神秘地眨了眨眼。這下余知縣更是如墜雲里霧中,實在猜不透姜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姜焯也不再賣關子了,壓低聲音如此這般一番。余知縣聽了方才恍然大悟,鼓掌稱妙:「原來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卑職這就命人去請戲班子。」

再說童三娘被扔進一間黑咕隆咚的女牢,背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疼,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她哭一陣罵一陣,直到黃昏時分,看守女牢的衙役開門送飯,她仍罵個不休。忽聽有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姐姐,你且吃點兒飯吧!」

童三娘吃了一驚,這才注意到這間黑牢裡還有一個女犯。借着從小鐵窗里透過來的夕照細看,只見一個戴着鐐銬、身材瘦弱、文靜秀氣的少婦站在她面前。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互道身世:原來這少婦不是別人,正是「忤逆不孝,逼死婆母」的鐘翰林之妻吳氏。童三娘早將自己的苦處忘到了爪哇國,快言快語地道:「你這妹子,分明是個淑女,怕是連個蚊子也不曾拍死,怎麼可能逼死婆母?你那婆母顧老夫人我也曾見過,可是女中丈夫呢!我都自愧不如,怎麼可能被你逼死?一定是天殺的昏官冤枉了你!」

吳氏只是嘆氣,並不言語。

晚飯剛罷,鑼鼓聲響起,獄卒通知各監牢的男女囚犯都到監獄前堂大廳聽戲。囚犯們被押到大廳後,戲台早已搭好,鏗鏘的鑼鼓聲中,帷幕拉開,唱的竟然是《竇娥冤》。

待戲唱至高潮,台上的竇娥高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時,眾囚犯早被觸起心思,有的號啕大哭,有的連聲喊冤,也有的默然不語,窮形盡相。童三娘更是鬧得厲害,直到曲終人散,重入囚牢,猶是哭罵不休,連聲喊冤,詛咒昏官天打雷劈!吳氏雖哽咽不止,氣凝聲吞,淚流滿面,卻始終未發一言。童三娘哭着罵着,竟至昏死過去,慌得吳氏忙扶起她,為她拍胸捶背,方才悠悠醒轉。吳氏柔聲勸道:「好姐姐,忍一忍吧!你這樣不依不饒,也不能夠使知府老爺損失半根毫毛,還是省省力氣閉目養神吧!」

童三娘氣咻咻地說:「你哪裡知曉我的冤屈?你不言語,是你沒有冤屈,所以你不喊不叫。」

吳氏辯白道:「要說冤屈,我比你冤多了!你挨了些鞭打,過幾天官府就會把你放了,仍然能夠闔家團圓,而我遲早要像竇娥那樣被殺頭,還要背負忤逆不孝的罪名,這天大的冤屈又向誰訴說呢?」

童三娘連連搖頭道:「我看你連竇娥還不如。竇娥臨斬頭前還能把自己的冤屈訴給老天爺呢,你怎麼一言不發呢?」

吳氏再也忍不住了,珠淚紛落如雨道:「好姐姐,我的冤屈今夜就訴給你聽,但明日你出了這縣衙,你把我的冤屈便是爛在肚子裡,也休要對人說!我的這樁不能告人的冤屈,起於那青雲齋……」

吳氏出身書香門第,及笄之年,與門當戶對的鐘書貴定下了親。待洞房花燭之夜,鍾書貴挑落了新娘的紅蓋頭,幾番打量,一聲嘆息,竟自到外間歇息去了!原來,鍾書貴見吳氏容貌不過爾爾,大失所望……

此後鍾書貴以讀書用功為名,移居青雲齋,再也不踏入新房一步。鍾書貴進京趕考之後,吳氏一直留守在家,誠心誠意侍奉婆母,指望着以自己的賢惠感動夫君,然而傳來的卻是鍾書貴連納兩房小妾的消息!可憐吳氏夜夜獨守空房,苦不堪言。

顧氏和吳氏婆媳倆本是過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不像去年的初秋,顧氏去了一趟佛光寺燒香,回來之後性情大變,一掃往日的端莊嚴肅,滿面笑容,還以吃齋念佛為名,把青雲齋改作佛堂,嚴禁他人進入。

正月十六那天,惦記着此日是婆母五十二歲的生日,雖說不是大壽,但總得吃碗長壽麵,吳氏便早早起身,在自己房中的小火爐上煮了一碗長壽麵,又拎了一壺洗漱用的熱水,趕早來到了青雲齋,輕輕一叩門,門已半開。她以為婆婆已經起床了,便進了房中,將長壽麵放在餐桌上,又將壺中的熱水傾倒在盥洗盆中,一轉身卻見床榻下有兩雙鞋,一雙是婆婆的棉絨元寶底鞋,另一雙卻是男人穿的方頭青緞皂靴!吳氏心頭狂跳,不由「啊」的一聲驚呼!

聽到聲音,床幃帳內的一個男子慌忙橫披了衣服,連鞋子也顧不得穿,赤足奪門而逃,而床上的顧氏則用被子緊緊蒙住了頭。吳氏哪敢多再停留,提了壺慌忙離開了青雲齋……

聽了吳氏哽哽咽咽的訴說,童三娘終於明白了,原來顧老夫人是因為被撞破了私情、羞愧之下才上吊自盡的!她一把抱住吳氏道:「好妹妹,你的冤屈簡直大過天吶,我若是你,必把這冤情喊出來!」

吳氏連連搖頭道:「喊不得呀!我婆婆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你不知道這麼多年她一個人活得多苦,好不容易才掙來一座貞節牌坊,我不能砸了她的牌坊!我婆婆上吊,是在以死懇求我保住她的秘密,成全她兒子的前程!我這些年也是過得生不如死,倒不如就此死了,還喊什麼冤呢?」

童三娘被感動了,呆愣半天,喃喃道:「我婆婆也是守寡的人,拉扯唐林長大很不容易,可我由着性子欺負她,真是不該!」

兩人哭着說着,不覺天已亮了。

第二天,縣衙大堂內,姜焯和余知縣再審童三娘。姜焯一拍驚堂木,喝問童三娘可否知罪,童三娘昂首挺胸,回道:「民婦不過是在肉鋪里與丈夫說了兩句話而已,又豈能耽誤他的公事?冤枉!」

姜焯一拍驚堂木,喝到:「本府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馬,便是冤枉了你,你又能怎的?」

這話好熟悉!童三娘一怔,心頭苦澀泛起,她終於明白了被冤枉的滋味!

姜焯察言觀色,直指大堂外看熱鬧的百姓道:「你若說本府冤枉了你,你能找到願意為你的冤屈做證的人嗎?」

看熱鬧的百姓中不乏那日在肉鋪中目睹了唐林與童三娘作別情形的人,但大夥誰也不願意為她出頭——這「銅豌豆」,活該被官府蒸、煮、錘、炒!

童三娘絕望了。

這時,只聽人群背後響起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道:「老身願意為她做證!」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拄着拐杖走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唐林的母親唐婆婆。唐婆婆跪倒在地道:「那天是老身多叮囑了小兒幾句,耽誤了他的公事,此事與我兒媳無關,老身情願受罰,萬望大老爺放過我兒媳……」

童三娘呆住了,如遭電擊。

姜焯和余知縣交換了一下眼神,余知縣道:「唐婆婆,你與童氏是親屬,大清律規定,若親屬做證,須先過滾鐵釘板之刑,證言方才有效!」隨着「咣當」一聲響,兩個衙役將一張嵌滿了狼牙鐵釘的木板放在了大堂上,森然駭人。

唐婆婆顫巍巍地道:「老身願意滾一回鐵釘板!」說着就像鐵釘板走去。

「娘——滾不得!」童三娘一聲大叫,「這鐵釘版本該不孝兒媳滾的……」

婆媳倆號啕大哭着抱在了一起,大堂上下無不動容。童三娘力氣大,掙開了唐婆婆,跌跌撞撞地向鐵釘板奔去,就見兩個衙役身子一晃擋在了她面前,並隨手將鐵釘板收了起來!

童三娘不由愕然。姜焯再拍驚堂木,道:「童氏,你可知罪?」

童三娘脖子一梗,道:「大老爺若是要懲治民婦的不孝之罪,民婦心服口服,若是仍以干擾公幹之罪懲治民婦,民婦死也不服!」

姜焯笑道:「本府治的就是你的不孝之罪!你既知罪,且昨日已受了處罰,今日當堂開釋!」

童三娘終於明白過來,羞愧交加,對着案台磕了頭,與唐婆婆互相攙扶着,向大堂之外走去。待要跨過大堂的門檻,童三娘忽又想起什麼,拜託一個鄰居攙扶着唐婆婆先回家,重回大堂,道:「兩位老爺,民婦還有一樁事,只是在大堂上不便說……」

姜焯並不意外,對童三娘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且到二堂來!」二堂也叫鳴琴堂,一些不便公開處理的案情,多在此審理。

來到二堂,童三娘便將昨夜吳氏對她所講的青雲齋冤屈之事來了個竹筒倒豆粒,兜底吐露出來,最後哀求道:「兩位大老爺,民婦對吳妹子發過誓,這些話是不能出衙門的,但又不忍心她走上刑場被斬頭!還望大老爺想個法子,既還了她的清白,又不使顧老夫人醜名外揚。」說罷,跪地叩首。姜焯忙將她攙起來,連連答應。

送走童三娘,姜焯和余知縣即命衙役將吳氏帶到二堂提審!

面對童三娘的供詞,吳氏這才大悟:原來昨天將童三娘與自己關入一室,又唱《竇娥冤》,都是為了激發自己傾訴冤情!雖然吳氏依舊無言,但她腮上如雨的淒淚已經說明了一切。

姜焯循循善誘道:「吳氏,本府也知道你的冤屈乃不白之冤!請你放心,發生在青雲齋中的事,本府和余知縣也會三緘其口。只是本府想知道丟失在青雲齋里的兩件物品的下落,還望你如實告知。其一便是那皂靴子,其二則是那個蓮藕藍田玉墜。」

「大人什麼都知道了,我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吳氏平復了一下心緒,無奈地道,「正月十六那天,將婆母從樑上解下來之後,王婆婆她們都忙着操辦後事,青雲齋一時無人,我忍着悲痛,將那雙男人的靴子塞到青雲齋地暖火道口的八方磚下面了,那靴子定然早烤成灰了!至於那蓮藕藍田玉墜,則是我在整理婆母的床鋪時發現的,想來也是那個男人佩戴的,我順手塞入佛像前的木魚肚子裡了……」

余知縣從袖袋裡抓出一把鋥亮的康熙通寶銅錢,問吳氏道:「本縣有一事難解。這些是本縣那日在青雲齋里撿到的銅錢,整整一百枚,個個磨得光亮……」

一語未問畢,吳氏已蒙面痛哭道:「大人,我房裡也有一百枚銅錢,只是還沒有磨得這麼光亮……」

原來,吳氏嫁到鍾府就開始守活寡,鍾書貴進京趕考之後,空房難捱,顧氏是過來人,便教了她一個熬過漫漫長夜的秘訣:夜深人靜、燈火熄滅之後,關緊房門,將一百枚銅錢隨手撒在房間的角角落落,然後摸着黑逐一撿拾,直到將一百枚銅錢全找齊了,方才就寢,此時已是神倦力疲,可一覺睡到大天亮!顧氏最後說,多年來她就是這麼熬過來的……

一時間,二堂里靜得聽得見落針聲,只有吳氏幽怨的悲泣。

吳氏被帶離二堂重回監牢之後,姜焯和余知縣靜下心來,將兩人掌握的各條線索細細梳理,鍾翰林之母自縊案的真相終於浮出了水面——正月十五那天的夜晚,在青雲齋與顧老夫人相會的男人就是縣教諭鄒正之!

當年,鄒正之雖然靠着「子曰詩云」一時抵禦住了顧老夫人夜奔的誘惑,選擇了逃離鍾府,然而多年來他和顧老夫人仍是互相思念,兩人的相思情愫正如壓在巨石下面的野草,壓得越久,蓄積的力量越大,總有一天要掀翻巨石的。去年秋,恰似「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在佛光寺相遇了,理智再也遏制不住情感的洪水了,讓「子曰詩云」和貞節牌坊見鬼去吧!

正月十五那晚,趁着鍾府上下歡慶元宵佳節,鄒正之來到了青雲齋與顧老夫人私會,第二天一大早,兩人的姦情被吳氏撞破,顧老夫人無地自容之下又顧及自己的名聲和兒子的前程,穿戴整齊之後懸樑自盡;而鄒正之赤腳逃出鍾府之後遇見了縣衙門的巡邏隊,情急之下,他只得佯裝瘋癲,扮了一回赤腳大仙……

聽說顧老夫人自盡,鄒正之羞愧交加,總覺得是自己的軟弱害死了顧老夫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即此意也。巨大的內疚感和精神壓力使他的神經變得格外脆弱,終於在文廟祭孔、面對莊嚴肅穆的聖人塑像時,他徹底崩潰了,滿世界地尋找他「丟失的至寶」——那枚蓮藕藍田玉墜……

「姜大人,鄒正之發瘋之後,不少人建議卑職以『有辱斯文為名,罷去他的縣學教諭,但卑職以為他人品端方,一直等待他精神恢復正常,萬不料他背地裡竟做出如此敗壞人倫之事,實在是個偽君子,又豈可再掌一方教化?卑職這就寫個揭參帖子……」

姜焯背着手踱來踱去,一聲輕嘆,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禮經》有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有『食色,性也之句,可惜後人讀經卻視而不見,宋儒以來更是念歪了經,一味強調婦人的名節,反泯滅了人的真性情,致使數不清的婦人吊死在各種有形或無形的貞節牌坊下!又有奸佞刁猾之徒,將自家女眷的貞節牌坊當作自己功名富貴的墊腳石,鍾書貴就是這樣的人!若是鄒正之當揭參,鍾書貴則更當揭參!他科舉仕途春風得意,沐浴皇恩聖眷,可他都做了些什麼呢?他在母親去世之後,不知長壽麵的來源,便知他連母親的生誕都不記得,孝心從何談起?而對結髮之妻,他色字當先,連同房尚都不肯,又惡意揣測誣陷吳氏,欲置其於死地,何有夫妻人倫之義?熱孝在身、守喪丁憂期間,他流連女色,致使丫環有孕後又狠心殺子,欺世蒙君,忠誠何存?如此不孝、不義、不忠之人,本府定當揭參彈劾他!」

余知縣聽得血脈賁張,但想到東關街口那座高大巍峨的貞節牌坊以及長長的牌坊影子,不覺面色黯然道:「大人,鍾書貴有貞節牌坊罩着呢,上面有皇上親賜的御書……」

姜焯已是成竹在胸,道:「那座欺世盜名的貞節牌坊矗立街口,人來車往,多有不便,必須倒掉!明天你且把鍾書貴請到縣衙里來,本府要和他談一談,讓他看一看吳氏的供狀!你再派個衙役到青雲齋去一趟,把佛像前的那個木魚拿過來。另外,本府還要讓鍾書貴寫一封休書給吳氏。本府不願意看着吳氏再走顧氏的老路,她應該找一條新生的道路!」

余知縣忙道:「大人,吳氏的事,就交給卑職吧。」

姜焯點點頭,最後道:「本府還要再當一回郎中,到鄒正之家裡看一看他的瘋病,把那個蓮藕藍田玉墜還給他。也許,他的瘋病就好了……」

令人矚目的鐘翰林之母自縊案終於落下了帷幕,原本誓不罷休的鐘翰林不知什麼緣故撤案息訟,將母親的棺槨抬出了城隍廟,發喪出殯。就在當天的夜半,東關街口轟然一聲巨響,天亮後人們才發現原來是顧老夫人貞節牌坊的門樓倒塌了,斷石爛磚,遍地皆是!只有鄒正之赤着腳,不管不顧地在碎礫上手舞足蹈,拍着巴掌連聲叫:「倒得好,倒得好!」

這時,一個頭戴瓦楞帽、髯須飄然的老郎中來到了他面前,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又拿了個東西在他眼前一晃,轉身就走。鄒正之愣怔之下,連忙追了上去,圍觀之人無不稱奇。

對於母親貞節牌坊的突然倒塌,鍾翰林裝聾作啞,引得人們議論紛紜。有人說,牌坊的設計本來就有問題,檐重柱細,礎基不牢,倒塌是早晚的事;有人說,顧老夫人承受不起浩蕩皇恩,牌坊的倒塌實乃天意;也有人說,是官府密命當初造牌坊的石匠們夜攀柱石,抽去了關鍵的一根石坊梁……孰真孰假,不得而知。

吳氏出獄之後並沒有回到鍾府,而是得到鍾翰林的一紙休書之後就住在了縣衙里,被余知縣認作義妹,另尋了好人家發嫁。

鄒正之在「姜郎中」的診治下,瘋病很快痊癒,但他不顧余知縣的一再挽留,辭去了縣學教諭之職,出家為僧。

這年底,適逢對知縣三年一次的「大計」,古黃縣的牛知縣因為「年老顢頇」被革職,芒山縣的余知縣則被評價為「精明強幹,遇事能勤」,在知府姜焯的舉薦下升任徐州通判。

姜焯仍時不時扮作郎中,遊歷四方。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4-08 03:04:08

確實不錯,挽回了不少瀕臨離婚的家庭!

頭像
2023-11-10 15:11:29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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