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西貢情人

一

3歲那年父親和別的女人走了，母親在一家私人製衣鋪做幫補供我讀上了大學。而讀大學的最終目的，是希望我嫁得好——既要有錢，又要專一。也許這就是我大學一畢業就離開家的理由吧。

輾轉了很多年，我仍獨自住在異鄉一間一居室的出租公寓裡。工作換了十幾個，最後仍要和比我小10歲的新到女生一起端茶泡咖啡送打印紙。男朋友雖然也有過，卻總不能長久。有時候為了那一千元分擔不均的房租，有時候為了別的女人。那種有錢又專一的男人，就像做成金元寶狀的冰冷的年糕一樣，從來沒有變成真金，從廚柜上掉下來過。後來，朋友介紹我去西貢的一家電腦公司賣配件兼做英文翻譯，於是我便辦好護照，退掉公寓，把全副身家裝入三隻大皮箱，不假思索地上了飛機。

沒想，第二個月公司就倒閉了。房東在宿舍底下用越南語叫嚷着讓我們通通搬走，於是我只好搬到了第五郡，那裡是唐人街，旅館便宜。雖然床具充滿霉味，但至少不用睡在街上。就這樣我在旅館裡住了一周，每天望着連綿不斷的暴雨發呆。湄公河像一條黃色的巨蟒，西貢成了一座淪陷的威尼斯。我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更改機票，早日回國。

當我彷徨地徘徊在西貢街頭，終於狠下心給自己買了平生第一杯哈根達斯的時候，這個故事的男主角西蒙便出現了。

當時，西蒙正坐在露天咖啡廳里，幾乎就坐在我的身旁，低着頭，一手拿着一杯冰激凌，一手舉着手機，用帶着濃厚德語口音的英文嚴厲地指責着電話那頭的什麼人，幾乎按捺不住地要暴吼了……因為咖啡廳里的人寥寥無幾，我便成了為數不多的受害者之一。

「對不起。」他終於放下電話，「剛才也許太大聲，希望沒有打攪你。」 他換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溫和語氣，就像一位天生的紳士。他看上去年輕而英俊，和滿街穿夏威夷衫的歐洲遊客不同，穿着一套做工考究的灰色西裝，打着一條精緻的印花絲綢領帶。

「你從哪裡來？來旅行嗎？」他又問。

「中國。」我嘆了口氣，「哪有工夫旅行啊，失業了！」我把自己的遭遇簡單地講了一遍。

「啊，是這樣啊……」他若有所思地低頭想了一會，然後說：「我有一份工作，你可想做？教我中文吧！」

於是我便成了西蒙的中文老師。西蒙的父親在德國經營藥店，所以西蒙很小就學習經商，碩士畢業後來到西貢，成為德國一家藥品公司駐西貢的負責人。他工作起來，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就像一場即興鋼琴演奏會。他的私人生活也一樣，充滿着即興風格，讓人不容拒絕。他會突然站起來，牽你的手，讓你和他跳舞，他會突然想學中文，他甚至會突然想讓我做他的女朋友……於是，在我們認識三天以後，我成了西蒙的女朋友。

二

西蒙叫司機幫我把行李從旅館搬了出來。當唐人街的風景在汽車倒後鏡中逐漸消逝的時候，一個全新的西貢在我的面前呈現出來。白日，來自世界各地的富人們馬不停歇地擴張着財富，夜晚，則無止境地享受着這赤裸的盛宴。商場是男人角逐之地，情場則是女人們廝殺的地方。對於那些白日裡把自己用布包裹嚴實，努力防止紫外線，希望能用「高貴的白皮膚」換一場「幸福婚姻」的貧窮女孩來說，嫁給像西蒙那樣的鑽石王老五，才是最大的贏家。

我不敢相信我會贏，但是我確實真心愛上了西蒙，所以只要他願意，我會留下來陪伴着他。儘管如此，有一件事，我必須瞞着他，這是所有的貧窮女孩都應該事前就做好的事——我給自己藏着一張回國的單程機票，因為我知道，對於身在異國他鄉的我，它是最重要的，它關乎着我的安全和尊嚴。

搬進西蒙在郊區別墅的家，雖然過上了有女傭洗衣做飯的日子，但是我仍保持着一慣以來節儉的生活方式，親自坐着載客摩托車去買菜，挑便宜而實惠的貨品，走遍所有的超市，貨比三家，精心選擇，搭配好每日的食譜；晚飯後，為他燙好衣服，早飯前，為他準備好出門的行裝。我還通過西蒙的鄰居，找了一份教小孩子學習英文和中文的工作，因為是鐘點工，工資不高，但是我仔細算過，如果節省一點，自己的生活費，包括置衣和買日用品的錢，也算是足夠了。

西蒙對我所做的一切既欣賞又心懷感激。他認為中國女人確實很有魅力，能夠飛快地適應環境，也很獨立。可是這種按時回家的生活，很快就讓他厭倦了。終於有一天，他說：「我每天下班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除了回家，我哪裡也去不了了。因為你準時地等候着我。我知道你很寂寞，你不會越語，沒有辦法與當地人溝通，也沒有朋友。我知道你留下來，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但是這也讓我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我已經在我的工作中投入了百分之百的責任感，我不想再在我的私生活中也承擔那麼大的負荷。我想如果我們只是約會就好了，偶爾見一面，一起去吃吃飯，跳跳舞。你看，我還這麼年輕，本來應該週遊世界，現在卻要承擔起這種家庭生活。」

「那你要我怎麼辦呢？」面對他的坦率，我儘量壓抑住失望和委屈，溫和地問，「而且我的母親還希望我們能早日結婚，把她也接過來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至於你的母親，我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她，要我如何為她的後半生打算呢？如果不是你，我和你的母親，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我終於止不住掉下眼淚。

三

一個月以後，他開始拖延回家的時間了。從晚上八點到十點，甚至到午夜，他都以各種理由停留在外流連聲色。周末則和朋友們去打球，健身，晚宴，派對，沙龍，卡拉OK，幾乎見不着人影。有時候偶爾帶我出門，他總是喝得酩酊大醉。他愛熱鬧，愛成為聚會的中心，愛所有的女人都向他拋媚眼。他根本不介意在介紹了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後，把手臂纏在另一個女人的腰上。而那些美女們，幾乎成了我的噩夢，她們穿着大大的露背裝，讓我感到置身於脂粉的樊籠，呼吸困難。「別擔心，寶貝，我愛的是你。你也愛我，她們只是愛我的錢罷了。」他醉醺醺地笑道。

我越來越意識到，他並不需要「妻子」，只是需要一個「情婦」。剛開始的時候，我並不介意扮演這個「情婦」的角色，他喜歡和我玩「角色扮演」。我，一會是護士，一會是躺在婦科床上的女病人，一會是純潔的小女孩。而在這些角色中，唯一沒有的角色便是我自己，唯一需要扮演的角色其實是「服從」。他通常的開場白是：「我好累，我今天見了一個工廠老闆，他真蠢。我現在只想睡覺。」然後當我服侍他躺下，他就開始了漫長而放縱的性旅行。完了以後，可以想象，他確實累了，除了呼呼大睡，他不再說任何一個字。我開始感到刻骨銘心的孤獨，環顧四周，甚至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終於有一天，我發作了。那是在一次快結束之時，他在我身後，拿出一支不知為何物的藥膏，強迫性地將一種刺激性很強的液體，抹在我的身體上。幾秒鐘之後，我發現那是興奮劑，而他連問都沒有問我一聲。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那是一支用了一半的藥膏。我不知道誰是之前那一半的使用者！一種極度的不潔感和被侵犯的感覺占據了我的身體。我質問他，這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過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那是他以前給派對上認識的一個越南女孩買的。

儘管西蒙很多次向我道歉，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們還是去了一家醫院，一同做了HIV檢查。手牽着手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悲傷地意識到，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想我應該離開了，我想念母親，想念和我一樣孤單、貧窮而無助的她。我獨自去航空公司確定了回程的日子，並為西蒙準備了最後的晚餐。

我們，終究是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愛吧，愛情猶如疾患。」當飛機從西貢機場起飛時，我的耳邊想起法國作家杜拉斯說過的這句話。她用她美妙的文筆描述了1929年，一個法國少女和一個30多歲的中國男人發生在西貢的愛情故事。後來被法國導演讓·雅克·阿諾拍成了著名的情色電影。至今我仍記得那一幕，在殖民地時期的湄公河畔，那個16歲少女頭戴一頂男士禮帽，腳踏一雙廉價的綴滿珠片的鞋子，一隻腳踏在舷欄上，目光望向遠方，就這樣佇立成一道風景的樣子。

是的，隔岸的風景總是美麗的，但漂泊已久，我終歸要回到我所能承受和熟悉的現實中去，在那裡，我想，真正的愛和安全感，必須在有同樣信念的人身上，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