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丨潘紹東:青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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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0年是決勝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收官之年。文藝是時代前進的號角,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最能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氣。湖南作為精準扶貧首倡之地,當有首倡之為,當發首倡之聲。7年來,全省廣大文藝工作者,同全省人民一道奮力譜寫民族復興中國夢的湖南篇章,創作出一大批優秀的「脫貧攻堅」主題文藝作品。現在紅網專題展出,以饗受眾。更期望以此在全省凝聚起更堅毅更強大的力量,打勝脫貧攻堅最後的總攻戰,奪取全省脫貧攻堅戰全面的勝利。

竹節拍客/攝

青山在(中篇小說)

文/潘紹東

小說丨潘紹東:青山在

1

劉明亮從局裡一回到家,像平時下班一樣習慣性泡一杯茶,摁開電視,逮什麼頻道就任它放什麼,自己則歪在沙發上,點開微信,看朋友圈和家庭群。這是他一天最為肩松頸舒的時刻。兒子劉為最近談了個女朋友,叫何櫻,說是本公司的,和前幾次不是對不上眼睛就是對不齊眉毛比,這次異常順利,每次打電話,劉明亮都感覺出兒子一副幸福爆棚的樣子。才三個月,兒子就把何櫻拉進了家庭群。這讓劉明亮和妻子郭蔓喜得天天像過年,畢竟劉為已經吃二十九歲飯了,按老話說是個衣衫爛了無人補的年紀。雖然只在視頻中見過一次何櫻的面,但感覺何櫻是個性格挺開朗的女孩,經常在群里發一些小笑話和科普帖,有時也發一些原創的小感悟之類的,弄得劉明亮兩口子時不時像上了堂人生課,有時還將一些金句分享給自己的學生。劉明亮兩口子經常在枕頭邊嘀咕,要是何櫻真成了兒媳婦,那是老劉家祖宗三代修來的福氣。

劉明亮看到何櫻在群里新發的一則短文,題目叫《不要跟窮人做朋友》:

窮人在英文裡叫Poor man!這裡理解成「不滿」比較好。窮人大致是懶惰的人,這個沒差。一個人,最終成了窮人,比愚蠢更高比率的,是懶惰!這個沒有第二種解釋。

因為窮,人就變得算計,摳門,想從針尖上削出鐵來。自己沒吃的,當然也勻不上人家一口。蹭了人家一頓飯,先不是感謝友情,是慶幸少出了個訂盒飯的錢。

窮人還多抱怨,說這個那個的不好,說老天的不公,都單位上呆着,人家開豪車來,他(她)擠公交,便妒嫉人家,看到停車坪里停的一輛輛好車,心裡不是開心,直接是車禍現場。

當別人把生活當日子過時,窮人還在把日子苦苦算計成生活,緊緊捂着自己的口袋,人生樂趣哪裡蕩漾得開?!

總之,「窮山惡水出刁民」,這不是羞辱某個地方,而是說人在生存境遇下的人格呈現。

我不跟窮人打交道,我不是嫌他們生存境遇不好,我是在生活方式上,沒法接納,我不喜歡斤斤計較,里短家長,最不屑的人是:成天把心思放在算計日子上。

劉明亮苦笑了一下,眯着早已老花的眼睛,食指劃拉着手機屏,半天劃拉出一行字:可是我馬上就要與窮人打交道哦。

何櫻沒有回覆,也許是不知劉明亮要唱哪出,也有可能是在忙,因為帖子已發了個把多小時了。倒是劉為發了一個誇張的問號,顯然想急切知道。

劉明亮都嫌自己打字慢,便乾脆發語音:我們局長說剛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同志得發揮餘熱,趁着還有幾年退休,一律去聯點扶貧,這不從局裡開會培訓才回來,我被安排去雙江鎮青山村。

劉為立馬打出一行字:笑死了,一個鄉鎮聯校校長還是領導崗位哈哈哈。外加一個狂笑的表情。

這話讓劉青山臉有點掛不住,忙自我解嘲:公雞腦殼上的肉,大細也是個官(冠)。也加了個憨笑的表情。

劉為不再回懟,他們父子間的遊戲往往發乎隨機止於適可。劉明亮也不想再跟兒子槓了,他得去告訴郭蔓。他比郭蔓大三歲,但郭蔓明年一滿五十五就可以退休了。從當代課老師、民辦老師到轉正成公辦老師三十多年下來,郭蔓落了一身職業病,慢性咽喉炎、腰椎突出、肩周炎一樣不少,外加一樣不是職業的卻是終身的——糖尿病。

郭蔓在廚房裡切肉,刀有點兒鈍,劉明亮看着都費勁,忙擰開龍頭洗了洗手,說,我來我來。郭蔓將刀遞給他,說一百次了得磨刀,你沒一次進耳朵。劉明亮笑,鈍點好,不切手,糖尿病人受傷可不是開玩笑的。不過,等下我還真得將刀磨快點,局裡已安排我們幾個退下來的聯校校長下去扶貧,有時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家裡不搞得千方萬便我還真放不下。郭蔓邊洗手邊說,你少說漂亮話,幾十年來你都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的。劉明亮知道這是氣話,說,我也想享福圖清閒,端了政府的碗有啥辦法?從二十四歲當校長起就一張嘴巴說教別人,總不能臨到退休還被別人點穴指背吧?郭蔓將油煙機打開,開始點火熱鍋,你不要給我上課,捱過今年,明年我就去當「南下幹部」了,有孫帶孫,沒孫就陪兒子兒媳,你施粥也好,放糧也好,哪怕帶一幫叫花子到家裡來吃飯睡覺,我也管不着你。劉明亮用手揩掉粘在刀肚上的碎肉,說,我才不想你南下呢,老伴老伴老來作伴,好不容易都到退休了,又要天各一方跟個牛郎織女似的。郭蔓說,劉明亮你把繩子捋順點,到底是誰先要離開誰。

2

滿目青山。

山層層疊疊,像是一把半打開的摺扇。一輛灰頭土臉的大眾車在山間狹窄的皺褶里行進,恰似一條沙粒中蠕動緩慢的多足蟲。道路兩旁茂密的馬尾松不時斜逸出掃帚般的枝丫,不時在車身上掃一兩下。

車上,老馬坐副駕駛,劉明亮和小柴坐後座。老馬是教育局到了退線邊緣的副局長,也是扶貧隊長。儘管司機開了手機導航,老馬還是不時問司機,離青山村還有多遠。劉明亮笑道,馬局長心系蒼生的心情迫切啊。馬局長反過頭來,給劉明亮遞來一支煙,老劉啊,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了,你還說這種風涼話?本來都計劃好了的,退線了就去北京帶孫子,忽然來了這麼個任務,恐怕自己要累成孫子了。劉明亮說,我準備南下。老馬說,看來到這個歲數的人都是這個心態。劉明亮摁開後窗,點上煙,不一樣呢,你指不定是組織有意安排,王局長遲早要升副縣,你扶完貧王局一走說不定會讓你頂上去干一兩年再退。老馬說,明亮你就別笑話我了,你和我都是水落第三丘再也流不動的人,接這個任務無非是站好最後一班崗,莫把自己人生的句號打扁了。老馬說着又反過頭來,看着小柴說,倒是小柴是出山虎,前面還有十萬八千里的康莊大道,把這件事干好,算是為人生開了一個好頭,小柴你說是啵?小柴有些羞赧地點點頭,馬局長的鼓勵就是我的動力。劉明亮意味深長地笑着對小柴說,你小子有前途。

快到村部時,村支書德順手裡拿着一疊表格早就在路口等着。小柴第一個下車和德順接頭,然後一一介紹後面下車的老馬和劉明亮。德順握過手後,將表格夾在胳膊下,掏出一包藍芙,一一開煙。老馬說,德書記你這不對啊,我們是來扶貧的,你這煙比我們還抽得好,這不是打我們臉麼?德順一臉燦爛,首先我百分之百接受馬局長的嚴厲之批評,但也請允許我解釋個事出之有因,一則扶貧是扶我村之106戶貧困戶,而不是扶我德順本人,我本人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是憑着崽在長沙拿個十來萬的年薪,這包煙買下來不是負擔,二則我平時也響應勤儉節約號召不敢太鋪張買貴煙,今天來的是貴客,是給青山人民送福送財的活菩薩,這煙再貴也不及你們的情意貴,三則呢,我可以萬分之萬向你們各位領導保證,我德順抽的每一根煙都像抽完後的煙灰一樣清清白白,都是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的真票子,不存在戳到村上賬簿上去打秋風。這麼一說,大家都哈哈笑起來,老馬打趣道,感覺當個村幹部比當個局幹部還難,一根煙都說得一套一套的。劉明亮拍了拍德順的肩膀對老馬說,我長年與村幹部打交道就曉得,每個村幹部都不是節能燈。

稍作休息,劉明亮三個就急着要拿着帶來的米和油去和幫扶對象見面。德順卻說要等鄧副縣長和記者一起來再去見面。劉明亮說,還搞得這麼威武隆重啊。德順說,剛吳鄉長給我打了電話,說這是上面之要求,也是宣傳之需要,不然你們扶貧電視裡沒鏡頭報紙上沒影子,那不一塊好生生的肉埋在碗底下偷偷吃了?正說着,鄧縣長的車來了。鄧縣長看起來年紀不大,但目光銳利,顯得精明強幹。車子還未完全停穩,鄧縣長的腳就伸出了車門,比同來的吳鄉長和記者還利索。鄧縣長對吳鄉長和德順說,趕緊就近安排幾戶見面,我還得趕回縣裡開會,教科文衛這條線的事太多,還有化債、扶貧、治污等等一大啪啦事,都條條蛇咬人。德順笑着說,你們當縣長的都是長着三頭六臂神通廣大之人,不,之神,是神仙下凡,不過,到我這兒縣長大人儘管放心,都提前安排好了。說着,拿出剛才的表格遞給鄧縣長,上面打勾的五戶就在附近,您看就送這幾戶如何?鄧縣長搖搖手說,這個不看了,你是土地爺,一切隨你。

於是,縣鄉村幹部和扶貧隊員扛的扛米,提的提油,一家家上門見面和慰問。記者是個小女孩,身材單薄,但扛着攝像機仍身輕如燕,一進門就飛躍騰挪尋找最佳機位,像做一項令她着迷的遊戲。

最後一戶是陳青山家。德順一手提着一袋米,一手提着一壺植物油,然後將油交給劉明亮,狡黠地一笑,陳青山是分派給你的聯繫戶,米我幫你提着,油歸你親手交給他,只是我事先給你打預防針,這人脾氣倔,不好對付,相當於高三的數學題目。劉明亮手裡接過油,心裡卻一麻,德書記我好像沒得罪你吧?德順指了指老馬說,老馬是你們局長,我總不能給你們領導出難題吧?又指了指小柴,小伙子呢,嘴上毛又沒長齊,怕辦事不牢,影響你們教育這個大局之大局,思之再三想之再四,老劉你是最佳之人選。劉明亮還想說什麼,那邊鄧縣長已風風火火往前在走,劉明亮不好再跟德順拉鋸子講價錢,只得提着油一溜小跑去跟上鄧縣長。

陳青山的屋建在一口四周長滿茅草和細竹子的山塘邊上,約建於80年代,傳統的連三間,紅磚盒子牆到窗台,這在當時屬於好家境。劉明亮記得自己父親做的第一棟房子也是1983年,也是連三間,不過根本沒有一口紅磚,全是一色的土磚。三十多年過去了,劉明亮都記不清自己換住了多少次房子了,去年父子倆還湊錢在縣城裡買了一套小區房,以備退休後老兩口不去劉為那兒住,就住在縣城裡終老。陳青山家的房子已經抵不住歲月的侵蝕,變得像一個身患重病的小腳老婦,隨時都有可能倒地不起。兩個大窗戶一關一開,如同一雙已經不能同步眨動的眼睛。房前的曬穀坪斑駁厲害,儼然一塊被小孩用刀子亂划過的豆腐。坪里和台階滿是雜草、塑料袋和雞屎,兩堆金字塔似的牛糞矗立其間,股股惡臭瘋狗一樣撲向每一個走進坪里的人。

德順老遠就喊陳青山的名字,半天也沒見人出來。走到坪里了,出來一個人,不是陳青山,是陳青山的娘秀娭毑,八十多歲的人了,一頭油膩的白髮粘在瘦削的臉上,耳朵雖然有點背,但渾濁的眼睛倒是對德順不陌生,德書記來啦。德順加大聲音,秀娭毑還認得我啊,看來還活個十年八載不在話下,你家青山呢?縣長大人給你家送油送米來啦。秀娭毑的眼睛像被某個強光打了一下,隨即一口一個感謝。鄧縣長拍了一下德順的肩膀,不能叫縣長大人,又轉頭用親切的口吻對秀娭毑說,你崽呢?德順馬上附和,青山呢!秀娭毑斜着身子往屋裡指了指,在攤屍呢,我是叫不動的,除非你們縣幹部叫他。德順怕鄧縣長聽不懂,解釋道,攤屍就是睡覺。鄧縣長抬腕看了看表,顯然不想耽誤太多時間,大聲對秀娭毑說道,老人家,今天我代表縣裡來看望你們一家,給你家送點油和米,還給你家送一個人。說着,指了指劉明亮,就是他,今後你們有困難就找他,他也會經常來你們家,幫你們解決困難,讓你們過上舒服日子。說完,自己從德順手中接過米,又示意提着油的劉明亮攏來,再用餘光眄了一下記者。記者迅速機子上肩,同時將鏡頭立馬瞄了過來。

正當鄧縣長和劉明亮將米和油即將送到秀娭毑手中時,突然,屋內傳來一聲吼叫,把眾人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麼狼狗。旋即,衝出來一道閃電般的人影,劉明亮還沒看清他的面目,手中的油和鄧縣長手中的米就被他搶去,搶走的同時並未停止腳步——不是往屋裡沖,而是往路的方向沖,直到衝出了自家的曬穀坪,才將米和油狠狠地扔在路上。

老子不要你們的臭東西,你們給我走。漢子返轉身,凶神惡煞地一步步朝木樁一般的眾人走來。漢子比鄧縣長高半個頭,還一臉的兜底鬍子,一件軍綠色夾克既不合身又油漬斑斑,一雙長腿倒是顯示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健壯有力。他快靠近鄧縣長的時候鄧縣長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好在德順眼快,插身過來攔在了鄧縣長的前面。

陳青山你吃多了做油脹?人家鄧縣長他們好好來看你,你這是要當咬呂洞賓的狗還是怎麼的?德順半仰着頭對陳青山說。

德書記你以為他們就是好心人?虧你還是當幹部的,也難怪,你們本來就是一丘之貉。陳青山笑出一口黃板牙。

劉明亮剛有點奇怪陳青山竟然還能說出「一丘之貉」這個成語,不想德順接下來反而將它說錯了。德順也笑了笑,青山你好歹也吃了十幾年墨水,這個成語用起來有誤啊,他們幾位,我是這輩子才見第一次面,而我家和你家,就隔那麼幾丘田,我和你才是真正之一丘之駱(貉)。

陳青山輕蔑地笑了一下,你們都屬於肉食者,專吃民脂民膏的,和我套什麼近乎。

所有人一臉尷尬,鄧縣長再次看表,意欲不再糾纏。德順這下已經話裡帶氣,陳青山你還是人不是人?今天就算來了叫花子,你也得有米米打發,無米話打發,何況人家老遠千山從縣裡來,實心實意來扶貧,給你送油送米,還要跟你結對子,幫你脫貧致富興家旺戶,你就是這個樣子對待他們?

陳青山指了指記者,你以為他們是真心來幫我的啊。然後,揪了揪自己油兮兮的頭髮,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帽子!這些米和油誰敢拍胸脯子說是他們自己出的錢?

所有人的腦子都瞬間短路,無一個人吱聲。

陳青山卻越說越激動,還不是人民的錢!他們假模假式拿着人民的東西給人民群眾,還讓記者照下來拍下來,再去上報紙電視,往自己臉上披銀貼金,圖自己升官發財,我們老百姓呢,吃完那袋米那壺油還不是窮,還不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才不當你們的升官道具呢!

鄧縣長臉色鐵青,轉身就走。其餘人趕緊追上去。直到走出了陳青山的視線,鄧縣長才停下來,厲色道,你們工作做得不細緻啊,唱了這麼一出爛戲,我有事得先走,你們趕緊摸清底子,做好工作,消除怨氣,尤其是老劉,你是結對子的人,扶貧攻堅就是要攻嘛,哪怕陳青山有九隻角,也要先掰下來八隻,再來談脫貧致富的事。

3

中飯是在德順家吃的。雖然也弄了肉啊魚啊幾個葷菜,但德順老婆廚藝菜得很,加之頭次去陳青山家就受了那麼一烙鐵,劉明亮沒扒幾口飯就放了筷子。

劉明亮想給郭蔓發個信息,打開手機看到家庭群里兒子艾特了他:第一天和窮人打交道的感覺咋樣?大約看到劉明亮沒有回覆,郭蔓好久後在後面也跟了一句:只怕樂不思蜀了。劉明亮想了想,回了句:上午見了面,後面會有很多工作,請家人們都支持。劉明亮覺得這麼說有點悲壯,又加了一句:憶苦思甜,感覺不錯。

在德順家,劉明亮總算將陳青山的情況摸清了。陳青山的爹本是名砌匠,十里三鄉算得上角色,家也持得有米有肉,還把陳青山送上了高中,沒成想陳青山高二那年他爹從牆頭栽了下來,摔成了個全癱子,只有頸根以上還管用。主梁塌了,陳青山的娘也受不住刺激時瘋時好,陳青山只好輟學回鄉將家撐起來,服侍爹的屎尿和衣食。這樣過了十來年,直至將爹送上山。這時自己不但年紀大了,還家貧如洗,待在家裡鐵定沒有姑娘上門,只好去廣東打工,幾年後還真帶回來一個女的,還生了個男孩。爛鍋難留肉湯,那女的既受不了家裡空蕩蕩,又受不了陳青山的臭脾氣,竟然一夜之間帶着孩子跑沒了影子。陳青山也鑽山打洞外出尋找過多次,次次空手而歸。

作為一個搞教育的,劉明亮特意問了陳青山的小孩多大了,德順和他老婆說法不一,一個說七歲,一個說起碼八歲,兩人差點吵上火。劉明亮說,不管七歲還是八歲,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得找到孩子讓他上學。德順說,作為村里,已經仁至義盡毫無辦法了,作為陳青山,也已經和尚剃頭盡了法(發),現在就靠你們這些救星了。劉明亮說,我下午再去他家一趟,摸摸底子。

德順問,不是剛吃了閉門羹麼?陳青山這人就是賤相,你越對他好他就越發臭脾氣,我看過兩天等他醒醒腦殼再去為好。

劉明亮說,德書記你還不了解我,我是個遇上口釘子就變成鑽子的人,我不但只一個人去,還要把上午他丟出來的米和油再送回去,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有了難事就得去辦。

其實劉明亮心裡並沒有什麼底,只不過想頭髮打濕了遲早是要剃的,要得近身,先得暖心,你陳青山脾氣再臭,我千錯萬錯實心實意幫你不會錯。

劉明亮一手提米一手提油,像個逃荒者,顛顛簸簸地來到陳青山家。雖然路程不長,畢竟上了些年紀,竟被兩樣重物壓出了一身汗。劉明亮怕陳青山又發飆,先不出聲,直接走進屋,準備先將東西擱進屋裡再跟他打招呼。進門才發現屋內一團糟,地上到處是雞屎、稻草屑和空瓶子,幾乎沒有伸腳的地方。房內家具都陳舊不堪,像一條乾魚被火燎過一道水煮過三道似的。堂屋裡的方桌上倒是架着一台老式電視機,約二十九吋,機身積滿灰塵,四周被藥物瓶、肥皂盒、洗衣粉、熱水瓶等物包圍。整個房間氣味濃烈,臊中帶臭,像從久浸的泔水中撈上來的抹布般的氣味。

這次陳青山沒在家,只有秀娭毑在家,問陳青山去哪兒了,秀娭毑答得含混不清,一會兒說是去買酒去了,一會兒又說是山上砍柴去了。劉明亮要秀娭毑收好米和油,秀娭毑滿臉皺紋立即舒展,抱着個油壺反覆看上面的商標,又一面忙不迭地招呼劉明亮,她去燒茶待客。

劉明亮心想,你就是燒好了茶我也不敢下嘴啊。再想,萬丈高樓平地起,我不如先從他家衛生搞起,「養成好習慣」也是上面「四個好」要求中的一個好,家裡撿拾乾淨了,人看着心裡自然清爽些。人很多時候就是講究個感覺。

劉明亮紮腳捋袖說干就干,先是將房裡東西一一收拾整齊,將不用的可燃雜物碼到灶腳下做柴火,然後將垃圾掃出門,最後將整個屋前曬穀坪也打掃乾淨,檐下滴水溝清泥去污。幾身汗下來,整棟房子幾乎脫胎換骨,變得整潔透亮。

劉明亮又累又渴,坐在台階上直喘粗氣。秀娭毑早已燒好了茶,一個勁要劉明亮喝。劉明亮也顧不了那麼多,接過熱氣騰騰的茶嗍嗍嗍猛喝起來。秀娭毑倚着大門框看着劉明亮,嘴裡囁嚅着「好人吶好人吶」,眼裡滿溢慈和,完全不像他們所說的瘋老婆子。

劉明亮從裡屋搬出一把樅木椅子,要秀娭毑坐下,想跟她拉拉家常,剛聊幾句,陳青山回來了。陳青山手裡拎着一瓶酒,腳步晃蕩,如同一個深夜買醉的流浪漢。他開始還沒覺得,當腳踏進自家坪里那刻陡然一驚,臉上露出一種近鄉情更怯似的欣喜和惶恐。

劉明亮沖陳青山一個笑臉,還認得自家屋不?

陳青山倒是認出了他,也不答話,只是回了一個還算善意的表情。

秀娭毑眼睛望着陳青山,手指着劉明亮,你耳朵聾了?他是好人吶,好幹部吶。

陳青山依然不說話,徑直往屋裡走,走到門口大約看到了屋裡的情景,愣了幾秒鐘,還是進屋了,沒等劉明亮想着怎麼和他答話,陳青山又出來了,一手提了把椅子,另一隻手裡除了那瓶酒,還多了兩個搪瓷小把缸。

秀娭毑還在自言自語,幹部吃了虧,里里外外都撿拾了一遍,像桂妹子在世時一樣勤快。劉明亮猜桂妹子可能是她死去的女兒。

陳青山還是不說話,開瓶倒酒,先倒滿一杯給劉明亮,劉明亮笑着接了,然後再倒自己的一杯。

劉明亮掏出一包黃芙,先開一根給陳青山,陳青山接了,然後自己叼一根。劉明亮其實平時不怎麼抽煙,抽也就是口中瞬間游不進肺部的那種。這次來青山他特意買了幾包帶在包里,話說在農村酒是自然熟,煙是見面親,有時千難萬難的事,遇上煙酒都成了幾句話的事。

兩人幾乎同時都掏出打火機,便各自點上。

劉明亮呼出一口煙,我叫劉明亮,應該比你大,以後你就叫我老劉,叫明哥也可以,好多人這麼叫。

陳青山微微點了點頭,做了個吞咽動作,然後兩柱煙從鼻孔里沖了出來,你是來真的,我最討厭假模假式的幹部,把老百姓當道具,當升官發財的樓梯。說着,舉起酒缸朝劉明亮示意了一下。

劉明亮也端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口,原以為是瓶裝酒,沒想到裡面裝的是谷酒,不僅烈,還有一股苦尾子。從神態看,陳青山在槽房裡已經喝了不少。

劉明亮咂了一下嘴巴說,這次絕對是來真的,上上下下都在行動,你應該在電視裡看到了。

你說我本來就窮,還這個醜樣子,陪你們這些當官的上報紙上電視,不是屎不臭挑着臭麼?不是拱着屁股給別人當梯子麼?

你是不願意上電視啊,不早說,攝像機不照就是了。劉明亮有意將他的心結打散。

老劉,看來你是個實在人,來喝一口。陳青山又端起酒缸。

劉明亮舉了舉缸子,沒喝,說,酒少喝,傷肝,你娘不是說你上山砍柴了嗎?

陳青山嗤地一笑,她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現在砍什麼柴,再說也沒柴可砍,都是一些矮腳松、黃精、牛皮消和蕨草。

你有多少畝山地?

十八畝。

這樣好不,我搞點經濟苗木來,也不是我出錢,政府有安排,把你那點山地開發一下,或者我和德書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整個山頭一起開發,只是你也不能懶,錢不要你出,可力氣不能省着。

陳青山笑了笑,就怕你們虎頭蛇尾,那年縣裡也是來了個什麼工作隊,在兔馬沖種李子,結果山推平了,苗栽下去了,後來工作隊一撤,再也無人管了,滿山又是茅深草爛。

劉明亮搖搖頭,這回不會,這回陣勢大,上上下下周周圍圍都在動。

你有這份心,我陳青山也不是無義之人,我曉得你是為我好。

還有你這房子,說舊呢,又不是文物,說新呢,一副隨時都要倒掉的樣子,估計也會拆掉重做,也不要你出錢,到時只帶着老娘和老婆孩子進去住就是。唉,你老婆孩子呢?

陳青山搖了搖頭,將煙塞進嘴巴,狠狠抽一口,不再說話。

你去找過嗎?劉明亮追問。

秀娭毑接過話,邊說邊抹淚,怎麼沒找過,找傷心了,可憐我六七年沒見我孫子了,只怕長齊肩膀高了。

到底幾歲了?

陳青山眼睛眨巴了兩下,今年九歲,四月初五生的,他娘帶走的時候才三歲。

應該上三年級了,一直杳無音信?

嗯。

也就是說他現在上沒上學失沒失學你一概不知?

嗯。

孩子讀書是天大的事,真失學了還涉嫌違法。

嗯。

我要想辦法幫你找回來。

劉明亮看到陳青山的臉倏地顫了一下,然後用像一個飢餓的孩子望着麵包一樣的眼神望着劉明亮。

我是當老師的,我看學生不比你看兒子輕。

……老劉,只要幫我把崽找到了,我陳青山可以給你做牛做馬。

這套我可不吃,今生今世你堂堂正正做一個人就得了,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去找,我還得去村上、鎮裡,教育局、派出所什麼的了解清楚情況,再商定一個找人方案,你老婆是哪裡人?

廣東,廣東梅州的。

4

劉明亮跟德順提出找人時,德順腦殼搖斷,不是我不支持,我打個比方,這好比你要捉一隻蚊子,它卻飛進大山里了,你到哪裡找它的影子去?

劉明亮說,不是你打比方這麼簡單,這年頭,大海里還真能撈針,莫說要尋一對活生生的母子,當然,不是我倆去尋,而是你得陪我去鎮上去派出所把情況摸清,磨刀不誤砍柴工。

德順說,只要你老劉有這份心,就算跑斷我德順一雙腿,我也絕對不向政府申請工傷。

之前,劉明亮已經跟老馬作了匯報,作為分管多年業務的副局長,老馬完全贊成劉明亮,說教育人教育方面的問題還解決不了那還扶個屁貧?況且上面也有控輟保學的要求,這事能急不緩。

德順帶着劉明亮和陳青山先是找到聯點的副鎮長小於,小於從團委下來的,高學歷年紀輕,典型的小鮮肉,對父輩級的兩個「下屬」來找他,他還是挺上心的,當聽到陳青山說老婆何巧妹當初既沒轉戶口又沒打結婚證時,頭一下就大了。為穩妥起見,小於又帶着三人到鎮派出所,看能否通過戶籍聯網找到相關信息。派出所所長老萬也是個熱心人,隨即安排人查了半天,根本查不到這個人。小於對劉明亮說,莫急,我回頭給書記鎮長匯報,爭取他們的重視和支持,你們回去等信。劉明亮望着小於老成中不乏稚氣的臉,笑着說,我就說現在的年輕幹部不得了,要文憑有文憑要水平有水平,老百姓不愁脫不了貧。德順補一句,可惜我那閨女嫁人了,不然定然薅着你作女婿。莫看我是土農民,我女兒可是上了重點大學的,臉模子嘛,不曉得是班花還是校花,反正絕不差。小於滿臉春光明媚,你們就別拿我開涮了,這事就工作來說,是本分,拋開工作,還得講情分。

回到青山村的路上,劉明亮坐在德順的摩托上被顛得腸翻肚盪,差點反胃。德順趕緊將摩托停下,讓劉明亮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會兒。德順掏煙出來說,先抽一根壓壓驚。劉明亮說,這滋味還是小時候嘗過,那時我們村里只有一輛拖拉機,在我們上學或放學的當兒經過時,我們幾個小夥伴就悄悄從後面爬上去,無論是拖谷還是拖煤,甚至拖石灰,我們都被顛得哈哈樂,現在年紀大了,一顛就像鬼掐喉嚨,命都快沒了。德順說,老劉這你放一萬個心,你絕對成不了烈士,路已經完成了規劃,只等縣裡和你們局裡表態的資金到位,馬上就會開工。劉明亮說,路修好了你就買個車,大細也是個幹部。德順嘆了口氣,只怕一輩子就是個摩託命。劉明亮輕蔑地看他一眼,你莫哭窮,一村之主,子女又混這麼好,再扶貧也輪不到你。德順一個哈哈,你還真信了,崽在長沙不錯,不過是個打工仔,當然運氣好一年也能撈個十來萬,至於女兒呢,壓根兒就沒有,純逗你開心的。人一開心,辦事就賣力。劉明亮說,你們村幹部,肚子裡不曉得裝了多少個諸葛亮,以後我得小心點。兩人相視大笑。

晚上,德順安排劉明亮和小柴一個住他家一個住村部。老馬因局裡有事回了縣裡,劉明亮順便要老馬將陳青山的事跟局長說一下。村部建在半山腰,四周樹木茂密,無風三層浪,間或某個暗處傳來幾聲蛙鳴或鳥啼。小柴膽小,打死也不敢住村部,劉明亮只好自我解嘲道,我不怕,我是捉鬼出身的。其實村部是原來的舊學校改造的。劉明亮住的這棟是原來的二層教學樓,其他房子不是千瘡百孔,就是太大太空,唯有樓道間頂層的錯層里可以住人,但裡面空間實在太侷促,高不過兩米,面積不到五平方米,擺下一張床就幾乎再無立足之地。雖然置身天然氧吧,走進房裡卻感到有一種毛巾捂嘴的窒息感。將長寬不到一米的形如口罩的窗戶打開,不一會竟然撲愣愣飛進幾隻飛蛾和蟲子,本來想整理一下資料和表格,這種突如其來的騷擾讓劉明亮無法聚精會神,索性仰躺在床上,拿出手機,給郭蔓打電話。

在幹嘛?

還能幹嘛,剛批改完作業,看劇,哪像你,有青山有綠水,當心被負離子嗆着。

劉明亮知道她玩笑中帶着一絲嗔怪,忙噓寒問暖起來,記得測下血糖,你不是說眼睛最近不舒服嗎?少用點眼,病變了就麻煩了。

估計有點高,唉,隨它吧,看電視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總不能呆坐着吧。

知識分子得講知識啊,怎麼隨它呢。

恩愛夫妻得講恩愛啊,還不我只能隨你。

劉明亮苦笑了一下,過兩天可能要去趟廣東。

去兒子那裡?

沒事去他那幹嘛,去尋人,一個學生輟學,隨娘去了那邊。

好吧,你自己多注意點咯。

掛掉電話,劉明亮欲關窗早點睡覺,忽見一隻瘦長的老鼠窸窸窣窣地梭到窗台,探頭探腦想進來找點吃的。劉明亮順手拿起一沓資料,想將之趕跑。猛地,一團黑影箭一般從虛空中射向老鼠,隨即吱的一聲慘叫,黑影和老鼠倏忽不見。

該死的貓!劉明亮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兩天後,小於和德順找到正在村部核對易地搬遷相關資料的劉明亮,說去尋人的事書記鎮長很重視,還向鄧縣長匯了報,並和縣公安局進行了會商,決定安排鎮派出所萬所長為調查組組長,帶着劉明亮和一名民警去梅州找人。

劉明亮有點奇怪,陳青山自己怎麼不去?

德順說,他可能找心虛了,死活不肯去。再說易地搬遷這兩天也要他簽字,就算了。

劉明亮沉默了一下,又問,你也不去?

德順誇張地苦笑了兩聲,我倒是想去,一邊尋人,順便也看看花花世界,可黨和人民不允許啊,於鎮長剛還跟我說,上面這幾天可能來檢查,村里幾個蘿蔔頭一個都不能出村,通宵不能關手機,你說假如深更半夜有個美女打電話來我如何跟老婆講得清,其實她可能是搞推銷賣股票的。人民,不,村民這頭呢,修路施工隊要進場,果哈哈合作社去年土地流轉簽了1000畝地種黃桃,今年還想再簽300畝種砂梨,也說是這幾天要來,俗話說雙手只能捉一條魚,我現在就是千手觀音,也保證沒一隻手吃空飯。

小於接過話茬說,德書記夸是誇張了點,事多也是事實,你和老萬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同志,相信你們兩名老將出馬,一定馬到成功。

劉明亮又開小於的玩笑,於鎮長這麼能鼓勵人,難怪德書記想你做女婿。

5

去梅州之前劉明亮在家裡待了一晚,帶了幾身換洗衣服,順便量了一下郭蔓的血糖。不量覺得沒什麼,一量嚇一跳,空腹血糖到15了。劉明亮要郭蔓去住幾天院,郭蔓卻一臉淡定,一副病到麻木的樣子。劉明亮只好叮囑要及時打胰島素,及時吃藥,定時量血糖。

臨出發前,劉明亮在家庭群里發了一條信息:今天來廣東咯。

準兒媳何櫻可能正好在看微信,馬上說,真的?歡迎歡迎。並附上三個歡迎表情。

劉明亮心頭一熱,心想兒子還沒準兒媳熱情呢,正想着如何回復,兒子發信息了,哇,何時到?請你們吃海鮮啊。不知是何櫻告訴他還是他自己看到的。

我是出差呢,和兩個派出所的,你媽不來。也不是廣州,是梅州。

派出所?抓逃犯嗎?

劉明亮嫌打字費勁,就發語音把事情簡要說了,並說查了下手機地圖,到梅州不經過廣州,可能來不了。

兒子回一句:出趟門不容易,事辦完了返程能來的話,就儘量來趟廣州,好像你還沒到過廣州。

劉明亮沒回復,也是想給自己留個餘地,如果事情辦得順利圓滿,請個假到廣州待一兩天也未嘗不可,一邊享享兒子的福逛逛廣州,一邊也看看準兒媳婦,畢竟以後進了劉家門,兒子要跟她過一輩子,老兩口也起碼和她得打二三十年交道。

三月的湘北,天一下雨還是有點冷意。一上車,劉明亮就覺得衣穿少了,老萬安慰他,越往南走天越暖和,只要骨架子硬就行了,路上得晃十一個小時。劉明亮笑道,我這人命里缺車,坐不膩。開車的民警叫小胡,一臉痤瘡,細眯眼,但有神。劉明亮說,你有點內分泌失調,我有一土單方,屬於祖傳三代級別,回頭貢獻給你,七天包好。老萬說,什麼內分泌失調,是沒老婆給憋的。劉明亮看小胡也有三十歲的樣子,不像沒結過婚的,就試探着問,真的假的,真沒結婚的話,我可以到我們教師隊伍里幫你相一個。小胡說,嚴格地說應該是結過婚,離了,有個拖油瓶,才四歲。劉明亮說,你們年輕人啊,一言不合就離,哪像我們這一代,一旦結合了就猶如焊死了,鋤頭都挖不開,萬所你說是不?老萬說,又對又不對,干我們這行不像你們教育工作那麼有規律,我們特沒規律,經常像現在一樣一出去就是好幾天甚至十天半月,做老婆的沒一點忍耐心還真過不下去。劉明亮嘆口氣,我可能犯了經驗主義錯誤,都說人人有本難念的經,大而化之,行行也都有本難念的經。

就這樣,三個人一台車,像一個命運共同體,順着京港澳高速一路南奔。小胡和老萬每一百公里輪着開車。郭蔓在劉明亮的包里塞了一些剁辣椒、鹵豬肝和辣乾子,劉明亮在車上本想和老萬邊吃邊聊,沒想老萬一上車就鼾聲大作。小胡說,接到線報,昨天是轄區內一通緝在逃人員他爹的周年忌日,逃犯有可能已潛回老家。昨天一大早老萬幾個就和縣局來的人一起守點,老萬和另外兩個民警的點是逃犯他爹的墳地,直守到大半夜,逃犯還真到他爹的墳頭前來磕頭,人倒是逮着了,老萬卻耽誤了大半夜瞌睡。劉明亮說,你們也真不容易。小胡說,基層都不容易,這不,你扶貧扶到這份上了,容易麼。劉明亮說,這事吧,往大里說有國家的《義務教育法》管着,不得不做,往小里說,我是個教育人,見有失學孩子而不管,就覺得猶如人落水而不拉一把一樣罪不可恕,還有一個叫往心裡去,我父親死得早,小時候家裡也窮得常常揭不開鍋,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考上師範的學費也是鄉親們三塊五塊湊的,不是他們助一把,我可能還守在老家扶犁掌耙。這也不是不好,只是就沒有了後來的我幾十年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了。將心比心,明明曉得陳青山的崽失學而不去盡力幫一把,我不但看到陳青山會自然矮半截,而且會天天寢食不安,白天無心做事晚上無法睡覺。

車子進入廣東境內,氣溫明顯高了許多,三個人也興奮起來,一路上又說又笑,似乎曙光在前。事實上,路程僅僅走了小多半,離目的地還有三百多公里,加之小胡腸胃不好,吃了服務區的飯菜又分幾次回送到了服務區的廁所里,追風逐電夾雜停停頓頓,到達梅州刁坊鎮時,天色已經向晚,當地派出所早已下班。匆忙找個小館子吃了頓飯,便恨不得倒地就睡。可找遍了整個集鎮,居然沒有一家旅館。這讓老萬大發感慨,不下池塘不曉得水深淺,廣東也不是遍地繁華啊。小胡邊開車邊手機搜索,最後才在二十公里開外臨近縣城的地方找到一家私家旅館。小胡說,條件不怎麼好。老萬和劉明亮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只要有床就行。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開車趕到鎮派出所,老萬出示警官證、介紹信並說明來意後,那邊姓葉的所長一下子就把他們三人當親人,說天下公安是一家,馬上幫你們解決。葉所長要三人安心喝茶,一邊安排戶籍警立馬查「何巧妹」。查了半天,葉所長給三人當頭一棒——電腦上根本查不到何巧妹的戶籍。葉所長說,原因只有兩個,要麼已經銷戶了,要麼她壓根就沒上戶口。三人一下傻眼。葉所長說,你們問問當事人,看還有沒有其他線索,比如那女的是哪個村的。劉明亮趕緊打陳青山的電話,沒想到陳青山對何巧妹的信息知之甚少,他倆是打工認識的,後來就帶何巧妹回青山村結婚生崽了,他根本沒去過何巧妹家,何巧妹也告訴過他她家裡沒什麼人。劉明亮這時汗都下來了,雖然嘴裡再也問不出什麼,但舉着手機就是不掛電話。這時,陳青山又想起何巧妹曾經往家裡寄過東西,因何巧妹不怎麼識字,單子還是陳青山幫填的,陳青山隱約記得村名中有個「新」字。立即問葉所長,葉所長說有個新興村,我這就將他們書記找來,或許能找到線索。

半個小時後,新興村的康書記騎着一輛摩托來了,衣着也穿得很不「廣東」。劉明亮跟老萬嘀咕道,這派頭還不如咱們德書記。康書記也和葉所長一樣熱心,但也和葉所長一樣沒給三人帶來好消息——他印象中沒有何巧妹這個人,又給康書記看帶來的幾張何巧妹的照片,康書記同樣搖頭。像一杯灑向零下三十度空中的熱水,三個人的心裡都瞬間結滿了冰花。三人都只顧抽煙,誰也不想先提出返程——誰也不想要到這個結果。康書記打破沉默,說可以帶劉明亮他們拿着照片去問問村裡的阿婆阿公,或許能有轉機。於是,康書記摩托引路,小胡開車緊跟,一路開進新興村。

新興村地勢平坦,不像青山村那樣上嶺下坡曲里拐彎,村民住房相對集中。康書記將三人帶到一個大屋場,站在大坪里一吆喝,阿婆阿公們蜜蜂出巢般紛紛圍聚成堆。康書記拿出何巧妹的照片,嘰里哇啦講了一通,然後將照片給他們傳閱。傳着傳着,忽然一個阿婆衝着照片指指點點,而且手勢越來越肯定,其他幾個人也開始不停地點頭,康書記忙走過去和他們交談一陣,然後滿臉喜色地過來跟三人說,人找到了,應該是她。

何巧妹原來叫「河邊妹」,是在河邊被人撿來的妹子。康書記說,經他們一說我也有點印象,只是很多年沒見過何巧妹了,我現在帶你們去他的養父家。走了約三四里,康書記指着一棟和陳青山家的差不多破敗的房子說,就這棟,他家也是貧困戶。何巧妹的養父瘦削而矮小,神情木訥,對幾個人的突然闖入還多了幾分驚懼。問到何巧妹,似乎疑惑忽然被打散,頭搖得乾脆而有力,她十八歲以後就再沒回過家,只寄過一次東西,一件衣,現在根本不知道她在何方。老萬望着劉明亮啞然失笑,難怪陳青山不願意來。劉明亮試着用帶點粵語腔的普通話跟老頭溝通,說他們不是來抓他女兒,是國家要補錢給他女兒。說着,掏出兩百塊錢塞到老頭手中,說這錢是給他的,買點水果啥的。但老頭無辜的眼神說明他根本沒有騙人。劉明亮忽然想起什麼又問他知道何巧妹的親生父母在哪兒不。這次,老頭沉默了一下,慢吞吞地說,羅壩村黃大有。

羅壩村和新興村是臨村,雖然不遠,但一個土地一座廟,自家只管自家人,康書記管不了羅壩村的事,只好又通過葉所長找到羅壩村的黃書記。黃書記同樣熱情質樸,很快帶路到了黃大有家。黃大有兩口子也就是何巧妹的親爹親媽都在家,對於派出所和劉明亮一行的到來,老兩口充滿狐疑,先是打死也不說,經過幾個人輪流春風化雨眾手栽花,終於承認何巧妹是他們的親閨女,並已改姓為黃。至於何巧妹現在身居何方,老兩口又嘴上掛鎖喉上釘釘。一幫人又輪番上陣各顯神通,讓他們確信是政府要補錢給他們的女兒和外孫,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老兩口才徹底放鬆警惕,並說出了何巧妹的去向——已經嫁到了婁底。

6

對於去不去婁底,老萬和劉明亮發生了激烈爭執。老萬主要是要急着趕回去,家裡還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劉明亮說好事只做一半等於沒做,行百里者半九十,下了這一跪不能在乎那一拜。老萬說我回家也是去做好事呢,為人民服務不能只服務陳青山一家。劉明亮急了,說拋開情懷,你們也要講責任,何巧妹,不,現在是黃巧妹的戶口是否存在漏報不是你們的責任?黃巧妹現在是否存在重婚問題不是你們的責任?陳青山和黃巧妹的孩子是否在義務教育階段失學違犯《義務教育法》不是你們的責任?老萬看着劉明亮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不禁破氣為笑,老劉你別太激動,我倆打起來那就是湖南人的臉丟到廣東了,製造這樣的跨省事件犯不着,我理解你的心情,既然你決心這麼大,那我比你還狠,我們立馬開路,今晚上歇韶關,明天一早奔赴婁底。

本來,劉明亮在去羅壩村的時候還想着辦完事要不要去趟廣州,這下徹底泡湯。快到韶關的時候,兒子還在群里艾特他,問到了哪兒?怎麼沒動靜?劉明亮簡單地回了三個字,來不了。兒子追問怎麼回事。劉明亮趁着到服務區吃飯時才給兒子回了個電話。兒子說半天沒回復還生怕你們開車出狀況呢。劉明亮說文字說不清,打電話發語音又不想讓老萬他們聽見,只能在這個空檔給你電話。兒子說這麼複雜啊。劉明亮說和唐僧取經有得一比,於是將前因後果快速地說了個大概,然後說不跟你細扯了,我得吃飯了。兒子說第一次覺得你有點偉大。

在韶關住了一晚後,因急着趕路,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就發車西行。老萬搶着開車,說昨天睡了個神仙覺,今天精神好得爆棚。前兩天都是老萬和小胡開一個房,兩個人都打鼾,誰也睡不好。昨晚開房的時候,劉明亮說我自己出錢也要給你們一人一間。老萬隻好要小胡多開一間。劉明亮打趣道,萬所長精力這麼充沛,又這麼廉潔奉公,前途無量啊。老萬說,是前途無亮,你名字中的那個亮,五十歲的人了,已經快到站了,啥也不圖就圖個安穩,按慣例應該就是這兩年調回縣裡,副局長是不可能了,平級調動弄個閒職就阿彌陀佛了。劉明亮說,隔行不隔理,就像我們教育部門,聯校校長再出色,也幾乎沒可能升副局長,能回機關當個股長就算中大獎了。老萬笑着說,我們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你還好意思取笑我?

到婁底白馬鎮時已是下午一點半。找地方吃過飯剛好是下午上班時間。因為之前已與黃巧妹通過電話,又讓她發了地圖,就不打算再去派出所,而是直接與何巧妹見面。可是劉明亮連打十多個黃巧妹電話,電話一直無人接聽。老萬急得跺腳,嚷着又要走人。劉明亮心裡也如火燒水煎,但表面故作鎮靜。她說過她在廠里上班,可能正是上班時候,沒看手機。老萬說,那我們不能在這裡死等啊。劉明亮笑着說,死等總比等死好,想想那些醫院裡等死的人,我們幸福多了。老萬說,你別跟我做思想工作,我是真急。劉明亮說,沒有哪個烈士是急死的。說完找飯店要來一副撲克,要老萬和小胡先玩會兒牌再說。於是,三人都心不在焉地玩起了鬥地主。才玩幾手,劉明亮忽然說要不先到學校里去看看,老萬立馬將牌往桌上一甩說,打牌本來就是個屎主意。

三個人來到鎮學校聯校,聯校校長也姓劉,和劉明亮一見面就成了自來熟。劉校長馬上將管學籍的老師叫來,一查,根本沒有一個叫陳旭日的孩子。劉明亮又打電話問陳青山,陳青山說老劉你找不到就不要找了,不要說我連自己崽的名字都搞不清,陳旭日三個字又不是只有古書上才能看到的字。管學籍的老師又說,叫旭日的學生倒是有三個,其中兩個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有一個是外來的,這學期才來,叫吳旭日,還沒辦學籍,我們正催着辦呢。聽說是外來的,三人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劉明亮說興許黃巧妹嫁給了一個姓吳的,讓陳旭日改姓了,要劉校長趕緊帶他們去見見。

學校的一切像柳條剛剛出芽一樣新色,各項設施也相當齊備。劉校長一臉得意地介紹說這是扶貧聯點單位與地方共建的,孩子在這兒讀書算是有福。孩子找來了,衣服穿得比劉明亮想像的整潔,劉明亮一眼就覺得和陳青山好幾分相像,尤其是兩道劍眉。孩子一開始什麼都不說,只是眼淚一個勁地流,經過耐心安撫後,才斷斷續續說了,他就是陳旭日。

像乾旱十年的土地迎來了一場傾盆大雨,劉明亮三人心裡都滋潤得快開出花來。劉明亮忙將陳旭日的照片發給陳青山,陳青山半天沒反應。劉明亮打電話過去,罵道,你的崽你不認還是怎麼的?陳青山哽咽道,老劉,回來我給你辦飯。劉明亮說,我要你辦什麼飯,千扶貧萬扶貧,找到你的崽,讓他好好讀書,將來靠知識靠本事吃飯,這才是扶到你根子上去了。

可是事情遠沒有劉明亮想的那麼簡單,根據陳旭日說的,他現在的「父親」跟他媽黃巧妹沒關係,是被他媽送到這戶人家的。大家正一腦殼糨糊,這時黃巧妹來電話了,說是上班時間不能接聽手機。聽說劉明亮和陳旭日見了面,黃巧妹說你們找到了也沒用,你們帶不走他。

原來,黃巧妹和這兒一個姓徐的說是結了婚,其實根本沒打結婚證,兩人生活了一年半,又因性格不合分開了。黃巧妹一個人養不起陳旭日,也沒辦收養手續,就將陳旭日送給一個叫吳正舉的單身漢作兒子,因為不想離兒子太遠,自己就在附近的一個塑料廠打工。

這事兒還是老萬有經驗,他說這必須得當地派出所和村上一起出面,才能解救陳旭日。當然,事先得徵求黃巧妹和陳旭日的意見。陳旭日說吳正舉對他很好,但他還是想回到親生父親那裡去,他不願意做沒爹沒媽的孩子。可黃巧妹來了後,她表示不願回到陳青山那裡去。劉明亮說現在窮已不是問題了,都在幫他,也可以幫她找份工作,房子也即將搬到安置房裡去,可以說,除了一家團圓,其他該有的都有了。可黃巧妹還是不願意回去。劉明亮隱約感覺她有難言之隱,就拉她到一旁說,他就是聯繫他們一家的,可以把他當自家人,還有什麼困難只管跟他說。黃巧妹那雙典型兩廣人的大眼睛裡掠過幾許無奈和驚恐,她說窮可以忍受,也可以改變,就是陳青山時不時地家暴讓她無法忍受。這讓劉明亮感到詫異,說陳青山看起來不像個家暴男啊。黃巧妹說,陳青山平時還好,甚至知書達禮,就是一遇到煩心事就打人。這下讓劉明亮為難了,別的可以做工作,這個往大里說是涉及婦女權益的事,也是事關黃巧妹後半輩子過得安不安心幸不幸福的事,假如陳青山賊性難改,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劉明亮差點打電話給陳青山罵他一頓畜生,然後要他自己一步一跪來接黃巧妹。黃巧妹看出了劉明亮左右為難的表情,說能忍的話肯定會忍,尤其是有時候陳青山母子都瘋了一樣,一個打人,一個咒人,是個人都受不了。這句話反倒提醒了劉明亮,他知道精神病是有遺傳的,會不會陳青山也有精神疾患?這反而讓劉明亮多了一些勸返黃巧妹回家的理由和信心,他告訴黃巧妹,陳青山可能也有一些精神疾患,他回去一定帶陳青山去縣裡專治精神病的康復醫院看看,病情不嚴重的話完全可以靠藥物控制,加之往後日子劃上水船越過越紅火,想必不會讓黃巧妹再受苦了。黃巧妹經劉明亮這麼一說,心裡顧慮打消了不少,說回去和陳青山過一段日子,也暫時不補結婚證,不出簍子就好好過下去。

這當兒,老萬通過劉校長已經聯繫到了當地派出所和村上,他們都表示支持老萬工作,但提出得給予吳正舉適當補助,畢竟他撫養過陳旭日一段時間。跟黃巧妹一說,黃巧妹同意,但她說自己最多能出兩千。村幹部說,養個人不容易,低於五千他們就難以保證把事辦妥。黃巧妹哭了起來,陳旭日跑過去抱着媽媽的身子也哭起來。劉明亮跟老萬商量,於情於理出五千不算過分,要不他們先墊上,先把人搞回去再說。

怕吳正舉採取過激行為,大家商量黃巧妹和陳旭日不與吳正舉見面。果然,一到吳正舉家,吳正舉還只聽了個大概就從門背後抄起一根扁擔,往眾人身上亂砍,混亂中劉明亮背上挨了一下,老萬的左腳也挨了一下,村幹部傷得最重,額頭都掛了花,好在眾人一下將吳正舉制服了,然後還是爛牌好打,跟他講一是非法收養,二是陳旭日同意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三是適當給他一些經濟補償。吳正舉倒是對錢沒多大貪心,從紅着的眼圈看是和陳旭日真的處出感情來了,不舍陳旭日離他而去。七嘴八舌講了一通,吳正舉終於同意陳旭日走,五千塊補償費也不多說半個字,只是提出來想和陳旭日見最後一面。這個大家早預料到了,為防止節外生枝,大家斷然拒絕了。劉明亮心裡實在於心不忍,說陳旭日母子已經坐接他們來的車先走了,以後歡迎他到青山村來看陳旭日,並將自己的手機號給了他。

上車的時候,老萬怪劉明亮給手機號是留後患,劉明亮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這就是警察與教師的區別。

7

陳旭日母子的歸來,整個青山村像燒紅的鐵板上澆了一瓢開水,連沸帶響,熱鬧喧天,村民們紛紛湧向陳青山家。陳青山面對六年未見已長到齊胸的兒子,驚喜和愧疚連同滂沱的涕泗一齊涌聚臉上,一個黃桶箍將陳旭日緊緊抱住,久久不肯鬆手。而對黃巧妹,陳青山似乎喜中帶怨,有點冷落她。德順一邊給看熱鬧的人開煙,一邊當着眾人的面給陳青山上緊箍咒,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哪有年頭打架年尾和的,青山吶,老婆是面鑼,沒事捶三坨,那是封建時代,現在啥年代?是男女各分半邊天的年代,甚至於,是男的打工女的打牌男人賺錢女人花錢的年代,巧妹回來,你好好給我看着,再珍惜之愛護之,我德順當着鄉親不說假話,假如法律管不了你,我會以村支兩委的名義對你就地正……就地處罰。

熱鬧很快過去,日子還得在平淡中度過。果哈哈合作社拿到流轉土地後,這幾天正在栽砂梨,德順安排陳青山在那兒幫工,每天一百八的工價。劉明亮對陳青山說,你安心在那兒搞,我到鎮上扶貧工廠問問,幫巧妹找個事,再者,旭日上學的事,「該入學的一個不少,已入學的一個不走」是上面明確要求,我跟學校那邊也聯繫了,明天你就送他去學校,建檔立卡辦學籍的事再緩一步。

安排了陳青山一家,劉明亮就來到鎮上,先是找到小於,要他聯繫「扶貧工廠」幫黃巧妹找工作。小於馬上啪啪啪打了好幾個電話,說鎮上超市還有兩個崗位,收銀也好,摘菜也好,月薪二千四,包中餐,你看她願意來不。劉明亮電話問黃巧妹,黃巧妹說她沒文化,還是摘菜穩當。

天氣有些灰暗,鎮上行人稀少,有幾分蕭條的安靜,偶爾有一輛車狂飆而過,像一個肆無忌憚的暴發戶。事情順利辦妥,劉明亮全身像一匹長途馱糧的老馬終於卸下負荷那般輕鬆,他到鎮上唯一的櫃員機上取了一千塊錢,準備去還給老萬,順便去老萬那兒坐坐。給吳正舉五千的撫養費,黃巧妹出兩千,自己墊了兩千,老萬墊了一千,黃巧妹當場說了,墊付的錢她會一分不少還。現在還不是還錢的時候,本來那天他想跟陳青山說一下的,意思是這錢要陳青山來還,後來一想人家剛剛喜氣盈門,這事就往後再提吧。

派出所房子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密實的紅磚外牆顯得很有年代感,好在小鎮土地不緊張,所謂的「七站八所」都有獨立的院子。剛到門口,就碰到小胡騎着摩托拖着另一個民警往外奔,小胡剎住車招呼劉明亮,但說得去處理一個治安事件,不能陪他。劉明亮說,我特意給你送治痤瘡的方子呢。小胡說,你要萬所留你吃飯,我儘量趕回來。

走進所長辦公室,不見老萬,只有一名大約是副所長的在看電腦上的數據,那人說老萬在隔壁會議室。會議室的門半掩着,裡面傳出來濃烈的煙味和嘈雜的人聲,推門進去,只見十幾個人分坐兩邊,老萬正向對面的人邊比劃邊聲嘶力竭地講着什麼。見到劉明亮,示意他在門口等一下,劉明亮剛重新掩上門,老萬就出來了,開了根煙給劉明亮,說調解一個林地邊界糾紛,其中有幾個貧困戶,既要關心貧困戶又要保護另一方的合法權益,床底下掄斧頭,礙上礙下。劉明亮掏出一千塊錢塞到老萬手上說,這是你給黃巧妹墊的錢。老萬說,是陳青山讓你捎來的還是你替他們還的?是你還的就不急。劉明亮卡頓了一下,故意做個吞咽動作,說,我到鎮政府來辦點事,是陳青山讓我順便捎的,既然你忙,我就先走了。老萬收下錢,說,無論如何吃了飯再走,去廣東幾天睡沒睡好吃沒吃好,等下去「老友匯」,正宗土菜,你放心這是我私人請,不揩公家油,到時一路叫上小胡。劉明亮見他誠意十足,就同意了。老萬要他先到他辦公室喝茶,處理完事就來喊他。

劉明亮不想到辦公室傻等,也影響他人辦公,就在小院裡轉悠。院子裡有一株紫荊,滿樹繁華,映亮了整個院子。劉明亮走過去,拿出手機拍照。劉明亮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遠離這些花花草草的,有年齡的原因,也有工作忙的原因,記得和郭蔓談愛那會兒,下狠心花了差不多兩個月工資買了一台紅梅相機,讓郭蔓在桃花、梅花、油菜花甚至稻田中的紫雲英叢中照了個遍,這也是郭蔓照片最多的時段。現在拿個手機隨時可以拍,可郭蔓一年難得拍一回,以她的話說是無顏面對鄉親父老。

劉明亮正想將照片發到家庭群里,郭蔓這時來電話了,劉明亮笑着說,別想別想,明天周六,你就會見到我。電話里卻不是郭蔓的聲音。是劉校長嗎?劉明亮嚇一跳,你是哪個?那頭說,我是呂老師,你家郭老師說眼睛忽然看不見了。劉明亮猛地打了個寒噤,你說什麼?這時電話里傳來了郭蔓的聲音,我還沒死,你快回來吧,眼睛忽然沒光了,手機都打不成,只好請呂老師幫忙。

劉明亮什麼都不顧了,忙奔出院子,看到入鎮路口有幾個摩托送客的,也不問價,叫一輛摩托就往家裡飆。劉明亮家在臨近縣城的金河鎮,離雙江鎮有二十多公里,他坐在摩托車上心急如火,假如坐的不是摩托而是一匹馬,他會不停地抽打手中的鞭子。趕到家,情況沒有想像中那樣糟,郭蔓眼睛已有了一些光亮,神情也如久經沙場般的從容。郭蔓說早曉得不打電話給你,反正你明天會回。劉明亮說馬上準備去長沙。郭蔓說這是老病,去什麼長沙,生死我早看開了。劉明亮眼睛一熱,你看開了我還沒看開呢,我還想你至少做二三十年伴。郭蔓笑了笑,不打算百年好合了?劉明亮說這會兒你就別開玩笑了,這次別又小打小鬧打個針吃點藥,必須去大醫院做個全面檢查,我已聯繫了在湘雅工作的曾經的學生幫我掛號,下午就動身。事到如此,郭蔓也就只好依他了。本來劉明亮打算把兒子也叫回的,最好何櫻一起回,郭蔓堅決制止了,說父母對孩子最大的支持就是儘量不去打擾他不去麻煩他,千里迢迢的讓他們跑回來會耽誤他們的工作。劉明亮說,那就先去檢查看情況再定,支持是支持,可父母大災大病來了兒女身都不攏算什麼忠義孝道?

劉明亮匆匆做了個午飯,正吃着,老萬來電話了,一接通就怪他臨陣脫逃不厚道,他哪怕百里千里也要「追逃」。劉明亮只好實話實說,老萬一聲長嘆,老劉,扶貧事關國家長治久安,護妻事關家庭長遠幸福,護妻與扶貧你得必須兩不誤啊。吃完收拾東西準備走,沒想到情況又有變,長沙的學生說湘雅暫時還沒床位,得過兩天,要不先到縣醫院住兩天,再轉過來。

8

其實不拿結果劉明亮也猜到了,是糖尿病引發的視網膜病變。醫生告訴他,已經到了DR 非增殖型3 期,建議儘快接受全視網膜光凝手術,以穩定視力、降低失明的危險。劉明亮的腿一下軟了,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醫生安慰他這是個小手術,他們醫院就能做。劉明亮不放心,又諮詢了湘雅的學生,雖然他不是眼科醫生,畢竟也是大醫院的醫學博士。學生說確實是小手術,一般縣級醫院都可以做。劉明亮對醫生說那就立即手術,我一天也不想等。

其實劉明亮有兩方面的考量,第一當然是不想病症再拖延,早治早好,第二青山村還有很多事,耽擱久了時間也不好交待。徵得郭蔓同意後,劉明亮一個人又是樓上辦住院手續又是樓下交費又是門口超市買日用品,上上下下跑好幾個來回。實在忍不住了,就拍了張醫院的照片發到家庭群里,這下兒子立馬電話來了。劉明亮一聽到兒子着急慌忙的口吻,心裡一下又後悔了,反覆說只是告知一下,其他啥心都不必操。好在兒子心大,說不要我回來就打點錢過來。劉明亮說這手術錢也不要多少,何況還有醫保報銷,你只要攢着點將來買房買車就行了。

手術做得很順利,時間也短,只是需要臥床休息。劉明亮正往開水房打水回來,在走道上忽然看見德順和陳青山東張西望地朝他走來,陳青山手裡還拎了一袋水果。劉明亮心裡一震,以為出了什麼事到醫院來了,忙迎上去問他們怎麼也上醫院了。德順說,擇日不如撞日,找人不如遇人,找的就是你啊。劉明亮這才意識到他們大約是來看郭蔓的。因為考慮要護理幾天郭蔓,之前就打電話跟老馬和德順請了假。老馬也說過要來看望郭蔓,被劉明亮婉拒了,沒想到德順和陳青山搞了個突然襲擊。劉明亮只好將他倆帶到郭蔓的病房,郭蔓還蒙着眼罩,劉明亮就一一介紹給郭蔓聽,郭蔓連連說謝謝。劉明亮正要泡茶,兩人放下水果就要走,劉明亮說你們來趟縣城不易,我等下就在醫院旁邊找個飯店,無論如何吃飯走。他們邊搖手邊往外走,劉明亮緊跟過來挽留,走到過道,兩人立住,德順掏出一個信封塞給劉明亮,說,這五百塊是代表青山村全體村民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收下全村人民就安心樂意,不收全村人民會集體缺覺。再一個,這一向你就一門心思陪好郭老師,村裡的人我會全盤安排好,全力處理好,全……反正三十六計最後一條,我辦事你放心!劉明亮哪裡聽他說什麼,只是用力將信封推回去,陳青山這時也掏出早已摺疊整齊的兩百塊錢往劉明亮口袋裡塞,說這也是他們一家人的心意。三個男人推推搡搡攪在一起,引得過道上其他人側目,劉明亮覺得怪不好意思,一鬆勁,那兩個人一溜煙跑了。

回到病房,劉明亮粗氣還沒喘勻,郭蔓問這是怎麼了,大喘氣的。劉明亮說不但不吃飯跑了,還每人拿了錢。郭蔓說,我們農村人就是純樸。劉明亮說,還你們農村人,我小時候的家境比你家慘多了好吧。郭蔓說,錢萬萬不能要。劉明亮說肯定不會要,村上的回青山的時候再退給德書記,陳青山我曉得他的性子,錢是不能直接退的,只能變着法子退。郭蔓說你還會魔術?劉明亮說我自有辦法。

出院的前一天,劉明亮到街上轉了轉,特意給陳旭日買了一個書包,買了幾本《海底兩萬里》《飛向太空港》《昆蟲記》之類的課外書,兩身衣服,加起來超過三百了。往回走的時候,一輛車在旁邊沖他按喇叭,他怔住,車窗搖下來才看清是老萬。老萬要他上車,劉明亮以為要送他去醫院,沒想到把他拖到一個小茶館前。

兩人點了一壺君山毛尖,一小杯一小杯啜。老萬昨天接到通知,他被調回機縣局機關了,上午在派出所辦完交接,剛去局裡報了個到,明天正式上班。劉明亮問,升了?老萬搖搖頭,平級調動,然後打一個哈哈,也好,新崗位要少很多事,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人生了。劉明亮舉茶相敬,人一輩子吧,就圖個沒災沒難善始善終。老萬感慨一聲,只是有點不舍雙江鎮,畢竟在那裡待了十八年,從民警干起。劉明亮說你也算半個雙江人了,還得多多關照,尤其雙江的貧困戶。老萬說,放心吧,都是窮地方出來的,無論走到哪,兩腳總還沾着泥。

因惦記着郭蔓,劉明亮喝完茶就回了醫院。老萬說我們吃一頓飯怎麼就那麼難呢。劉明亮說等他們脫貧了,我也脫身了,到時有的是時間吃飯。醫院門口有一家花店,專門為看望病號而開的。劉明亮進都進醫院大門了,不知哪根筋讓他回過來走進花店,店主一張職業化的笑臉問他是送領導還是朋友。劉明亮說就只兩個選項嗎?店主說送同事送親戚送小朋友都可以呀。劉明亮說送老婆。店主臉上的程序似乎一下被打亂,你這樣的好老公少見啊。劉明亮笑笑,心裡都有點不好意思。店主給他配了玫瑰加百合,價錢一百。劉明亮也不還價,掏出一百往櫃檯一丟,就拿花走人。

郭蔓已經摘掉眼罩,看到劉明亮除了提了大包小包,還拿束花進來,欣喜中又有點不敢相信,問,哪個送的?劉明亮臉憨了一下,還有哪個,想你快點好唄。說着,送到郭蔓面前。郭蔓嘖嘖嘖幾聲,接過花,劉明亮啊劉明亮,你要我笑還是哭呢。劉明亮說,你總不會像弘一法師那樣悲欣交集吧。郭蔓說,笑呢,是你給我送花了,哭呢,你這輩子唯一一次給我送花是在我生病的時候。

醫生交待,剛做完手術要少用眼,注意休息。課是暫時不能上了,學校已經做了安排,可出院往哪裡去是個問題。讓郭蔓回學校一個人住吧,不放心不忍心,自己再請假陪幾天吧,不安心不鎮心。糾結一陣,劉明亮看着這幾天明顯有些消瘦的郭蔓說,有個想法不知你同意不?郭蔓指了他一下說,是不是要我和你到青山村去扶貧?劉明亮嘿嘿一笑,到底是睡了幾十年的夫妻,對話都可以不用嘴巴了。郭蔓沒好氣地說,你昨天送的花還沒凋謝呢。劉明亮說,不是要你去扶貧,跟我去青山,我好照應照應你,再說,那裡青山綠水空氣好,適合養病。郭蔓說,我建議你還通知一下報社,讓他們寫篇報道,題目叫《帶着病妻去扶貧》,這樣你就成典型了,我這「道具」也沒白當。

9

劉明亮和郭蔓到達青山村時路上正在鋪柏油。機器轟鳴,十來個民工人人都一副幹勁沖天的樣子。老馬和德順都在現場,像兩個虛心的美院學生,正誠心誠意地欣賞導師正在創作的作品。

租來的車子無法進村,劉明亮和郭蔓只好卸下東西讓車子打轉。好在事先告知德順了,德順馬上跑了過來,說早就和馬局長在此恭候多時了,無比熱烈之歡迎郭教師來青山村療養。劉明亮說這是給你們添麻煩呢。老馬也笑道,人家是送戲下鄉,你是送妻下鄉。

德順早已對住房作了調整,將原來的教室間一為二,讓劉明亮和老馬住教室改裝房,讓小柴住在劉明亮原來的小房子裡,這樣集中居住也便於工作。吃呢,就着原來的食堂添置些炊具,只是沒有廚師。德順說絕不會讓你們打餓肚,沒人我要我老婆天天來給你們做飯。老馬說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六七歲就會做飯了,來扶貧只能幫忙不能添亂。德順拗不過,便笑着說,那就天天送點小菜給你們,這個儘管敞開肚皮吃,每家每戶園裡子多的是,說句不正經的你們別介意,你們要是不吃,只能給豬吃了。

俗話說結伴幹活小弟吃虧,平時以小柴做飯居多。郭蔓來了後說,沒來呢,以為你們只不過是噹噹甩手幹部,來了才發現你們事還真多,有時晚上還開會填表寫材料,反正自己沒事,做飯又不影響眼睛休養, 你們幾個人的吃飯問題就歸我包了。本來老馬、小柴甚至包括劉明亮都有些過意不去,但他們忙完回到住地,發現飯菜早做好了,味道也甩了幾個男人做的幾條街,男人們也就隨山就勢心安理得了。郭蔓沒事的時候,就拍些花花草草土貓土狗發朋友圈,或發到家庭群里,並配兩三句感悟性的文字,竟然有不少人天天追着看,劉明亮笑她是把貧窮地拍出了文藝風。有時,她也去陳青山家裡輔導一下陳旭日的作業,曬曬小傢伙在小路、河邊、田埂行走的追風少年場景。最先被感染到的是兒子劉為和準兒媳何櫻,他們幾乎每發必贊,覺得父母此時的生活比平時還詩情畫意和恩愛有加。但郭蔓提醒他們,不要被表象迷惑,詩意的外衣下還有日常的困頓和前路的艱難。劉為說這個我們知道,他和何櫻在他們的朋友圈發起一個叫「扶智」愛心公益活動,為青山村學校和孩子們捐點圖書和體育用品,這可把劉明亮高興壞了,在家庭群里說一家人終於都與窮人打上交道了。郭曼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啊,還「一家人」,還「終於」。劉明亮說,知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這三重境界不?我是窮苦人出身,後來知識改變命運,擺脫了貧困,過上了余錢剩米的日子,如今,一家人又和窮人交朋友結對子,是不是到了第三重境界?我和你到了這境界還不算,直到劉為與何櫻也開始行動了,才算真正的功德圓滿。劉為沒說話,只發了個抓狂表情,何櫻發了句,扶貧扶出了個哲學家,然後加一個掩嘴而笑的表情。

那天吃完晚飯,幾個人坐在坪里聊天,聊到給村里修路捐錢的事。修路資金還有三十萬的缺口,扶貧隊與村上開會商量了個籌措方案,村民通過「一事一議」可以籌十萬,教育局作為幫扶單位拿十萬,再就是給村上老闆、女婿、鄉友發請帖,接他們來喝慶典酒,酒喝好,禮也得備好。德順在會上拍着胸脯說他們父子拿一萬,少一分錢他沒臉當這個書記。老馬問劉明亮打算送多少。劉明亮笑着說我再怎麼也不能超過你馬局長。老馬說就你狡猾,又問小柴。小柴笑着說那我更不能和你們比,我這個「房奴」每月房貸就得三千。老馬說,本來呢,德順不打算給我們請帖,說你們本身就是功臣,不能再逼你們「出血」,我說這個熱鬧我們一定不能錯過,至於禮,多少會表示個意思,小柴你送五百夠了,我呢,打算送一千,老劉你要送兩千我也不攔着,絕對不會罵你功高蓋主。劉明亮正準備說你局長送一千那我只能和小柴看齊,這時郭蔓在他耳朵邊啾了句,德順醫院看我拿了五百呢。劉明亮這才記起來,說功高蓋主是路線錯誤,不給領導增光是態度錯誤,那我就斗膽和領導平起平坐一回。

正說笑着,電話響了,劉明亮一看,竟然是黃巧妹。黃巧妹一開口就是哭腔,劉老師,那個畜生又打我了。劉明亮沒聽太清,但全身一緊,你說什麼?黃巧妹不再說話,只是嚎哭着。劉明亮說,我立馬來。

劉明亮、老馬和小柴趕到陳青山家時,黃巧妹背着袋子正往坪里走,臉被散亂的頭髮分割成碎片,嘴角流着血,陳旭日抱着黃巧妹的腰,嗚嗚地哭着不讓她走。陳青山在裡屋,有幾個村民圍着他,有的指着他的鼻子罵。黃巧妹見到劉明亮,眼裡充滿怒火,似乎要把湧出的淚水點燃,劉老師,我不回來,為何要我回來啊!劉明亮又尷尬又痛心,忙問怎麼回事。通過黃巧妹抽抽泣泣地哭訴,劉明亮了解了大致情況:本來一家人吃飯好好的,有肉有蛋,有說有笑,陳青山還喝了點酒。不知誰聊到村上修路辦慶典的事,本來貧困戶可以不出錢的, 陳青山說那我還是要出點,多多少少是個意思。黃巧妹說能不出就不出。陳青山說現在家裡慢慢變好,不能老吃國家的吃別人的。黃巧妹沒好氣地說才幾天就變好了,搬新家添置家具還要的是錢,上次欠劉明亮三千還沒還,賺又賺不到,還要到外面裝……還沒說完,陳青山的火就竄起丈八高,手也就跟出來了。劉明亮衝進房裡,只見陳青山已經平靜下來,只有他老娘一拳拳在磕他的肩頭。見到劉明亮陳青山散亂的眼神重新匯聚,但流露出愧疚和惶恐,完全不像一個歹毒的施暴者。劉明亮反倒有些自責,他答應黃巧妹要帶陳青山去康復醫院的,因各種忙一直沒去。劉明亮說你們誰家有車?想租一輛轎車。人群中有人指了指一個年輕的後生,戴牛皮有。劉明亮說,跟我去趟縣城,我出錢。然後對陳青山說,你跟我去縣城辦個事吧。陳青山沒有太多詫異,不知黃巧妹是否跟他說過,他囁嚅出兩個字,好吧。劉明亮走出來,跟老馬簡介說明了情況,老馬同意他去。又安慰黃巧妹一陣,說立馬帶陳青山去醫院,真有病,治好了就萬事大吉了,檢查沒病,我送你回娘家,請你再相信我一回。

劉明亮有個學生在衛健局當醫政股長,路上,他跟學生聯繫上了,學生對老師恭敬有加,劉明亮說首先申明不是我私事要找你,上次你師母住院我就沒驚動你。學生語氣驚訝,什麼時候的事啊,學生不才,這點小忙還是可以幫的。劉明亮說過去的事就不說了,說現在的事吧。於是就把陳青山的情況跟學生講了。學生給他兩個答覆,一是馬上聯繫康復醫院,請值班醫生作初步診斷,確診後就安排住院,二是費用不要操心,不是學生給面子,而是國家有政策。

兩個答覆讓劉明亮心裡歡天喜地,還是當老師好,教的年代久了,天南海北各行各業都有學生,辦個事幫個忙只一句話的事。到康復醫院,整個院子非常寂靜,但偶爾從某個窗口傳來的幾聲嚎叫的人聲聽着瘮人。值班醫生已經接到通知劉明亮他們要來,一臉和氣,簡要聽完情況,然後要劉明亮在外面等等,他給陳青山先做個測試。

醫生告訴劉明亮,初步確定陳青山屬於衝動型人格障礙,是精神病中的一種。醫生說,俗話講,得人要得心,治病要治根,把人送到這兒來你這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啊,都像你這樣扶貧,不怕不得民心呢。劉明亮笑笑說,盡心而已,因為我有經驗,我們曾有一位老師也是家族遺傳性精神病。醫生說陳青山還不算很嚴重,建議住一段時間院,藥物治療配合心理治療。劉明亮說,明天可以安排住院嗎?

醫生說,今天就可以。

10

雨過放晴的天空如洗,藍天下的青山村滿眼青碧。黃桃已經掛果,掩映在青枝綠葉間,像一隻只扇翅欲飛的黃蝶。砂梨樹苗正蓬勃滋長,如同一個個奔跑前鉚足勁的孩童。

今天是青山村二十四戶貧困戶集體搬家的喜日,縣劇團送戲下鄉,在前坪擺開舞台車,敲響嘹亮的鑼鼓。二十四戶家家喜氣盈庭,綻開被貧窮壓抑多年的笑臉,各家的親友也紛紛前來賀喜,像是慶祝一場期待已久的勝利。劉明亮特意為陳青山家作了一副對聯:留得青山在;迎來旭日升。將陳青山和陳旭日父子倆名字嵌了進去,寓意也。老馬見了也來了興致,想了半天也作了副嵌名聯:踏遍青山人未老;摘除窮帽志更堅。陳青山喜之不勝,請人寫了一副貼大門一副貼臥室。除了親友,陳青山家還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曾經收養過陳旭日的吳正舉,其實他一直和劉明亮聯繫早就想來看陳旭日,劉明亮覺得這個節點讓他來是最好的,喜氣氤氳中的陳旭日比平時更加活潑,像一個資深的導遊帶着吳正舉看這看那,把吳正舉樂得合不攏嘴巴。

郭蔓今天也穿得一身喜慶,像個現場報道的記者拿着手機不停拍照,然後發到家庭群里。郭蔓先發了一張陳青山的老屋照片,下面配一行字:「貧窮不是罪過,而是當前環境不適合你生存。」然後,又發一張陳青山的新居,又配一行字:「窮則思變,變有時需要外力推動。」這次何櫻比誰反應都快,馬上跟了句,又一個哲學家,然後附上三個大拇哥。劉為稍後跟帖,我不玩虛的,以後你們黃桃啊砂梨啊銷不動,找我得了,我好幾個同學做電商,都是百萬級千萬級的,別說賣水果,就是你們用過的牙刷都可以賣掉。後面則附上一個壞笑的表情。

劉明亮沒時間看信息,他正和老馬、德順和小柴去家家戶戶登門道喜,每個人接的喜煙太多,又不好拒絕,只好手裡拿着,耳朵上夾着,可惜郭蔓沒把他們拍下來,不然劉為何櫻看到照片會笑死去。

準備開飯了,劇團的演員們正在聲情並茂地唱最後一首歌曲:「……青山在,人未老,共祝願,祖國好。」(原載於《湘江文藝》2020年第三期)

潘紹東,湖南汨羅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歌郎》。小說曾被多家選刊轉載或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小說選」等選本。曾獲第六屆《北京文學》獎、湖南省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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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7 20:04:07

有時侯自己陷進去出不了只能找專業的人士幫忙,我覺得挺不錯的,推薦!

頭像
2023-10-09 08:10:25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頭像
2023-09-24 21:09:26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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