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沈復愛情三部曲之新婚蜜月

上節說到陳芸為了不落下笑柄，而避見心上人，這一躲就是五年，直到18歲那年（1780年）的正月二十二日，兩個心靈相通的年輕人終於正式結合了，整個文學史都應隆重記下這個最浪漫美好的日子，文學史上最琴瑟和鳴的一對新人終於締結連理了。

花燭之夜，沈復看見新娘子」瘦怯身材，依然如昔」，沒錯，眼前這個躲了五年的她身形依舊瘦弱，依舊令他憐愛，而「頭巾既揭，相視嫣然」，沒錯，都是彼此確認過眼神且印在心上的人，這相互的嫣然一笑里，笑得該有多甜蜜，笑得該有多麼滿意；笑天意成全，笑父母認可，更笑今生有緣。如今，並蒂花開，鴛鴦同枕，怎不能笑對今夕，按照禮俗，新人在儀式之後，應共同進餐——「並肩夜膳」，吃了這一餐，意味着他們也將並肩面對今後人生路上的風風雨雨了，新郎沈復終於第一次有機會親密接觸了自己新娘子了，「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很有意思，雖然是偷偷地進行，但用的是「握」字，不是「摸」字，一字之差，名分別矣，摸者，輕佻也，戲褻也，小三情人也，握者，珍重也，端正也，愛人知己也。節奏雖慢但依然浪漫，正是古典美感。至於心如鹿撞，跳個不停，也是人之常情，害羞、緊張、猶疑、試探………或兼而有之，而「暖尖滑膩」四字，卻是他終身難忘的獨特體驗。古典文言的魅力就在於此，既直指本質，又朦朧含蓄，虛虛實實之間，怕只有沈復自己才能說透兩人肌膚初親時的獨特感受吧，筆者在此強作解人：暖，膚感宜人，肌膚可親也；尖，初次接觸，指感敏銳也；滑，小碰輕沾，觸感嫩滑也；膩，體香在手，心感沉醉也。處處寫對方之手，卻字字寫自己之感，心手相應，一觸即發，依次準確傳達出從觸覺到內心如觸電般麻酥酥的體驗，唉，世上有多少男子能像沈復一樣能回憶起28年前第一次牽手初戀時的心悸感覺，並將之珍藏一生，唯有他，銘記在心，形之筆墨，沈復之情痴情深情真，並不在寶玉之下，陳芸之逝，何憾之有！

沈復情痴，陳芸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相愛，從來就是能量對等，且看下文：

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

原來沈復以前生病出水痘時，陳芸剛剛在吃齋（吃素），並且吃齋好多年了，現在也還在守齋期，不能進葷，可是這是新婚後夫妻首次共宴，非比尋常，沈復怕她為難，故意開玩笑地說：現在我的病早好了，全身光亮（無痘瘡），姐姐也應該開戒吃葷了吧？」沈復幽默的潛台詞是：我剛生病時，你剛吃齋；現在我病好了，你也應停止齋戒了。這是他們都知道的往事，所以，「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又是精彩一筆，不開口，笑之以目，眼睛裡滿是盈盈的甜甜的笑意；不出聲，點之以首，只是微微頷首低眉示意，無需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有時，表情動作是最直接最走心的表達，前提是只能在相愛的人之間有效傳達。所以，一個以玩笑試探對方，一個馬上心領神會，何需言語。一笑一點兩個字，就勾勒出了一個新娘子善解人意，溫柔乖巧，痴情意深形象，作者白描功夫，已入化境，一派天然氣象。

然而二十二日新婚之夜，兩人並未同床共枕。本來二十四日才是是沈復妹妹的出嫁日子，但二十三日遇上國家（皇帝家）忌日，不能張燈結彩大搞婚慶，所以只能提前到二十二日晚上來為妹妹準備出嫁，於是，新娘子陳芸則忙着在外陪宴應酬，新郎卻躲在洞房和伴娘划拳喝酒，而且總輸，最終「大醉而臥」，醒來時，陳芸已在窗前對鏡晨妝了，竟也無話可說，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王叔暉作

沈復在後文中評價自己「余性爽直，落拓不羈」，從洞房之夜拋下忙碌的新娘，和伴娘「拇戰」「大醉」一夜，確實是性情豪放，行為不拘，而陳芸卻並無怨言，除了雅量難得，更多恐怕是剛入夫家，不宜多言。所以，下文沈複評價」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是性格使然，也是新娘身份使然。

直到二十四日「醜末」（凌晨三點），沈復才「送嫁歸來」，此時家中已「燈殘人靜」，他「悄然入室」，看到老女僕在床邊打盹，陳芸已卸妝卻未睡，「高燒銀燭」，透露洞房氣息，「低垂粉頸」，粉頸一詞，微露情事，不是閒筆，令人浮想。洞房之夜應有的味道正在微漾。沈復再湊近一看，陳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動作親呢，愛意已顯）曰：姊連日辛苦（體貼之語，令人心慰），何猶孜孜不倦耶（表面褒揚，實則揶揄：還這麼用功幹嘛，難道不應早赴良宵嗎？）？

王叔暉作

原文接着寫道：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

寶黛看西廂

原來，陳芸看得不是別的書，正是明清時期的禁書《西廂記〉，想想寶玉被黛玉威脅要告發他偷看此書時嚇尿的情形吧。但此書又是當時青年男女的愛情（性）啟蒙讀物，所以，林黛玉才會大罵寶玉「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話欺負我」。因而洞房之夜陳芸看《西廂》，顯然不是無心之舉，而戲曲中的才子佳人終得團圓的美滿演義，或許是她對未來美滿婚姻生活的期許吧，誰又能說沈陳二人不是現實中的才子佳人呢，只是戲曲的人生是先苦後甜，而人生的戲曲卻是先甜後苦，前者止於庸俗的美滿，而後者卻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美滿從來就不是人生的結局。所以，世事難料，洞房之夜秉燭讀西廂的溫情許願終將讓位於雨打浮萍江湖飄零的無情現實，當然，這是後話。

她先承認此書「不愧才子之名」，但又批評「未免形容尖薄耳」——描寫過於尖銳刻薄，但沈復卻認為，正因為作者是大才子，所以下筆才能做到「尖薄」———深刻透徹，對同一本書，用同一個詞，卻一貶一褒，正是兩人才情才同，一個守禮拘法，一個放浪不羈。

只是今夜實在不是適宜分享讀後感受、討論文學創作的的時候，就連老女僕也在一旁「促臥」——你倆快快早點睡吧。沈復於是「令其閉門先去」，「遂並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舉止親密，言語親熱，既然如同密友，理應不分你我，於是情到濃時，「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探」字，是試探，也是深入，而且從下文的「芸回眸微笑」的動作，可以看出，沈復是站在她身後的，因此，從背後「戲探其懷」，妙處有三；一可避免直率冒犯，二可避免目光尷尬相犯，三可相機行事，控制節奏。而探的給果是，「亦怦怦作跳」，一個亦字，表明此時雙方都已激動在心，情不自已，沈復於是進一步「因俯其耳曰」———已是耳鬢廝磨，氣息相融了，「姊何心舂乃爾耶」，明明自己激動得厲害，反而問對方為什麼也這樣。是調侃，也是鼓勵。曖昧之意已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因此，陳芸只是「回眸微笑，沈復「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呀，高潮部分結束太快了吧，從見粉頸，撫其肩，並肩笑，探其懷，到俯其耳，沈復細細鋪墊，做足前戲，然而好不容易寫到「擁之入帳」，卻如抽刀斷水，大江截流，戛然而止。為什麼呢？按才子佳人的套路寫，此處定有「淫詞艷曲」若干首才對，一來挑逗讀者感官，二來炫耀寫作才情。而沈復要追憶的是與亡妻情深意重，高潔脫俗的情感之路，他再狂浪不羈，閨房雲雨之事是無論如何也不適宜在日記體中大加渲染的。這是對亡妻的尊重，也是對自己回憶的尊重。就算後面沈複寫他自己狎妓，也同樣一筆帶過、清爽乾淨，從而保證了本書高雅清新的格調。

其實「不知東方之既白」已暗示了新人的魚水之歡何其融洽與性福。含蓄遠比直露更耐人尋味。

接下來，沈復對初為人媳的陳芸有個總體評價：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

和聰明的林黛玉剛進賈府一樣，處處小心謹慎，但又兼具寶釵的隨和雅量，協和上下，怎麼不讓人喜歡？結果全家不論「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參見卷三）」，可見大有人緣。為了說明新媳婦的自律守禮，沈複寫她於每天太陽剛起來，「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關於妻子起床早晚的矛盾，用鄉下人的話來說：女人起得太晚，得罪婆婆；起得太早，得罪老公。所以，沈復自然有意見了，嘲笑說：「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

回答合情合理，我不是怕別人嘲笑，我是怕父母罵我懶惰罷了，看來，在古代家族生活中，寧願「得罪」老公，也不能得得罪公婆永遠是明智之舉，因為得罪老公，尚有解釋之日，而得罪大人，卻永無挽回之時。但現實的無常與可畏就在於此：怕什麼，偏偏遇上什麼。陳芸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善良，無意得罪了父母而失寵，並導致家庭失和，這是後話。

面對如此勤勉孝順的陳芸，沈復「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被陳芸的品行感動並認可欣賞（德其正），雖然戀床，卻跟着早起。看看，這就是琴瑟和諧的愛情，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的浪漫童話，而是日常起居里理解尊重、平等相待的「婦唱夫隨」，愛情不是沒有矛盾，而是有矛盾之後的坦率溝通，化解之後的情感升華。沈復不僅理解陳芸的一番苦心，而且也跟着同樣早起，反過來，陳芸看到丈夫雖「戀其臥」卻如此體貼尊重自己，能不感觸在心？自然會更珍惜彼此。這種看似平淡的小事中卻蘊含着樸素無華的愛情真諦，讀來怎麼不令人感懷。

所以，沈復最後用了一句發自內心的話來總結他倆的美滿的新婚蜜月生活：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耳鬢相磨，親同形影」，這不是蜜月，這是如膠似漆的熱戀，是的，正因為婚前接觸有限，他們此時更陷入了深深的熱戀，所謂「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意思就是，甜美恩愛的事太多了，不宜再寫了，狗糧撒太多，恐招讀者膩煩。

王叔暉作

蜜月之後，沈復的夫妻生活又經歷了什麼？且看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