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穿的男人羞愧難當

1，

中年婦女假睫毛貼得逆天長，打過玻尿酸的臉沒一點褶子，浮腫得發光。樹心想，倆月沒見，「經理」把自己收拾成這樣了？

她記性也好，上回樹帶人來消費過，今兒她直接就奔樹過來：「給你們安排幾個妹子？」

「按人頭安排。」樹說。

「好嘞。」中年婦女很熟一樣扒住樹肩膀：「下回來之前打個電話，姐給你把好的留着。」

「今兒沒好的了？」樹也是喝多了酒，逗她。

「那哪兒能呢，我們這兒只有好的跟更好的。」

樹去吧檯要了一個KTV豪包，不一會兒中年婦女就把妹子們帶上來了。樹由着客戶先點，他自己隨便落了一個。他吼了兩嗓子歌才開始認真瞧這女孩，雖然是最後落下的一個，竟然是他喜歡的長相。小圓臉，薄嘴唇，外眼角略往上挑，有點張曼玉年輕時的味道。小姑娘來敬酒，樹隨口問：「你叫什麼？」「柳楓。」

「男孩的名兒。」樹說。挺有意思，一般這種女孩都給自己取些花花草草的名，茉莉櫻花牡丹之類的，要不然就是號碼，囚犯似的。柳楓哪怕是個「藝名」，也比別人有意思。

本來吃飯時就喝了酒，那天晚上唱完歌，樹楓喝到完全斷片兒。只依稀記得自己買完單，把柳楓摟樓上酒店去了。他吐得翻江倒海，柳楓在身邊伺候着，一會兒遞水一會兒遞紙。後來的事情記不太清楚，早晨醒來的時候看到柳楓睡在旁邊，窗簾沒關，晨光白汪汪的，他看到她沒卸妝的臉，由於熬夜出了不少油，妝有點花。

樹一動，柳楓就醒過來：「哥還喝水嗎？」

「好。」

柳楓兌了半杯溫水給他。正合口。他有點歉意：「昨天也折騰你一夜吧？」

「沒有。」

他說的是他的意思，她答的是她的意思。兩人都笑起來。

「自助餐廳的早飯到十點半，你等會兒去喝點粥。」

樹莫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雖然他還沒結婚，但感覺老婆就應該是這麼說話的。

柳楓要走。「喂，」他喊了一聲：「留個電話。」

2，

隔一周又去，樹帶了幾個哥們兒，是自費。本來可以不去那地兒，樹主要是想見見柳楓。他提前給她發消息叫她等他，柳楓讓他跟經理說，因為這事兒由不得她決定，而且經理如果知道他們私下聯繫也會不高興。樹便打電話給經理，叫把柳楓留着。經理笑道：「老闆好眼光。」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得到肯定，總是高興的。

經理把人安排好，柳楓最後進來，順水行舟地坐在樹身邊。

「喲，原來有老相好呀。」大家打趣他。

樹大笑着摟過柳楓的肩：「想唱什麼，哥給你點。」

「哥唱什麼我跟着就行。」

「什麼歌你都會？」

「會。」

「粵語呢？」

「會。」

「英語呢？」

「會。」

「法語呢？」

「會。」

大家起鬨：「日語呢？」

她並不理會他們的第二層意思，認真地說：「只要是系統能點出來的，都會。」

樹說：「別理他們，一群流氓。」

3，

樹去上廁所的時候，跟一哥們感嘆：「她們還真的什麼都會唱。」

「人家是幹啥吃飯的。」

「真不容易。」

「誰容易？」

一件不雅的事兒竟被說出點悲愴的意味。樹以前以為她們是容易的，就是陪陪笑，說點好聽話，多叫兩聲哥唄。能帶走的這種，其實也吊兒郎當的，身子在你這兒，魂兒也不知道游哪兒去了。他們更是沒有眼神交流，一般都是喝大的狀態。

今天樹不想喝大。

他點了兩首林志炫的歌，他在高中時喜歡的，唱過幾百遍。接着跟柳楓合唱了首情歌，柳楓一張口，艷驚四座。這麼瘦小的一個姑娘，怎麼氣場這麼強。樹頓時覺得自己前面白賣弄了。「唱得好！」他說。他為她自豪，也有些惋惜，他覺得她要是好好在這方面發展一下，必當個失足少女強。

帶她上去過夜，很奇怪，兩個人都有點說不清的尷尬。

他們不應該這樣，在這樣的場合認識，在這樣的場合里滋生一絲感情。

「我先去洗澡。」樹假裝無波瀾。

「要我……幫忙嗎？」

「不強求。」

「那我幫忙吧。」

「算了算了。」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洗完他喊柳楓去洗，他覺得自己剛才不該不好意思，所以他故意痞痞地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

「我偏要幫忙。」

衛生間濺起水聲和笑聲，接着是呢喃和喘息。玻璃上的水霧越來越濃密，集結成大顆水珠滑下去，裡面的人影似幻似真，糾纏出一種絕望的美。

倒在床上，樹才明白經理那句「老闆好眼光」的意思。

他心裡有醋勁兒。她為什麼歌唱得好，因為她就是吃這碗飯的。她為什麼在這方面如此賣力，因為她敬業愛崗。

他喜歡的，都是她的職業素養，或許跟她這個真實的個體，並沒有關係。

4，

樹克制不住地想她。開會時也走神兒。

他知道不應該，還是沒忍住給她發消息，請她吃飯。

柳楓在白天也很好看，素顏，皮膚吹彈可破，沒有畫眼線的眼睛少了幾分嫵媚，多了幾分俏皮。

「離上班還有時間，咱們去看《復聯》吧？」柳楓說。

「什麼婦聯？」

「電影啊。」

「婦聯拍的電影？」

「復仇者聯盟噯。」

樹還是不懂，柳楓跟他介紹漫威，還有他們的對頭DC，裡面的角色樹倒是都聽說過，只是不知道這些背景。柳楓跟他講斯坦李，說他的年少有為，19歲臨危受命當上了主編，後來遇到瓶頸期時因為看到DC的個人英雄故事而靈感乍現開始量產故事，最後打造出漫威宇宙，青出於藍。

「我以為你們男生都知道。」她用了「男生」這個詞，不知道是因為剛從學校出來沒多久，還是經歷的男人特別多，而他最年輕。

「我上班太忙了，不是太關注這些事，」樹說：「……你是不是畢業沒多久？」

柳楓掏出鏡子擦了一點透明的唇膏：「我擦這個顏色好看嗎？」

「這有顏色嗎？」

「當然有，粉紅的。」她把唇膏舉到樹面前。他知道她在逃避，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不想走得太近。他心裡有點難過，扳過她的腦袋對着她粉嘟嘟的唇親了一下。

5，

又約了兩次，樹總想問她幹這行多久，是不是每天都會跟人出去。但柳楓總是巧妙地避開這些話題。她有很多招數，賣萌，撒嬌，可憐楚楚，一點都不違和。她的眼神會跳躍，她的鼻頭會委屈，她的嘴唇會勾引。讓你明明知道她在躲，但她的肢體是迎合的，叫人慾罷不能，忽略她的躲。

樹越陷越深。

樹想送柳楓個小首飾，但不知道怎麼挑，叫公司的一個大姐幫忙參考。他進公司時是這大姐帶的，倆人跟親姐弟一樣。大姐說：「談戀愛啦？」樹嘆口氣，坦白：「我喜歡一個小姐，有點嚴重。」

大姐錯愕：「多嚴重？」

「對別的女人都沒興趣，光想討她歡心。」

「別傻了，那種女人不都為了錢嗎。」

「我也知道……但我覺得，她對我不一樣。」

「你呀，早晚得被人騙得沒褲衩穿。」

「她沒騙過我。看電影她還主動買票。」

「這是剛開始。」大姐說：「往後你走着瞧，她們除了騙錢還會幹什麼。」

樹真覺得柳楓跟別的失足少女不一樣。主要是對他不一樣。在她的非工作時間裡，他每次發消息她都回的很及時，他約她出來，她從來都不拒絕。她說她沒有給別的客人留過聯繫方式，他信她。但是此時他不想跟大姐爭辯，爭辯無意義。

「我也知道沒結果，她收入比我還高，我要是不叫她幹了，我都養不起她。」

「那還送什麼首飾，鬼迷心竅。」

大姐不肯幫忙，他便自己去買。五彩繽紛的大顆鑽石他買不起，買了個天鵝的水晶吊墜，一千塊錢。吊墜很漂亮，寓意也好，她是天鵝，不是雞。

那天下午樹把柳楓約出來，柳楓隨意地挽着一個丸子頭，穿一身運動衫，看上去和大街上那些年輕又陽光的小女孩沒有區別。

他的心在她走過來的時候一陣狂跳。

「我給你買了個禮物。」他還沒說話，她就閃着大眼睛說。

樹嚇了一跳，這麼心有靈犀！

「是嗎？我也給你買了禮物。」

「啊？！」

兩人都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在街心花園開心地笑起來。

「那我們一起掏禮物，一，二，三！」

柳楓送他的是兩條內褲，名牌的，價格應該跟他送她的天鵝差不多。

「我怎麼能讓你破費。」樹感動中又有點窘。

「本來準備給你買鐵內褲的。可是想想，反正也管不住你，就買棉的囉。」

「鐵內褲？」

「貞操褲啊。」

樹反應過來，哈哈大笑。他說：「其實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以前也很少有過……都是為了應酬。認識你之後再也沒有了。」

「你發誓？」

「我發誓。」

柳楓挽住他的胳膊，他們一起去吃火鍋，像戀愛中的男女。柳楓喝了一點米酒，臉頰緋紅。酒精的緣故，她的話比平時多。她說她老家在農村，念到高二，是一個同學帶她入的行。算起來已做了6年，6年啊，過的日子昏天地黑，受過很多次騙。

「受騙？」

「每次別人說愛我，我都信以為真。」

「結果呢？」樹心裡鈍鈍地疼。

「結果，有一次被騙得傾家蕩產，其它的，哎，別提了，過幾回再來，就點了別的姐妹。」

樹想說「我不會騙你，我對你是真心的」。努力了幾次，沒說出口。

促成愛情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在這裡——他們都知道沒有結局。

6，

快過年時，柳楓回老家，樹開車送她到火車站。她拉了兩個巨大的行李箱。樹說：「怎麼帶這麼多東西？」

「給家裡買的年貨。」

他們在火車站吻別。柳楓走了以後，忽然又跑回來，再親一口，才走。

樹站在那兒，風都是甜的。

但是這甜也不能享受太久。公司的大姐喊他去吃晚飯，叫他「打扮帥點」。他知道是什麼意思。大姐說他「不務正業」，他怎麼不務正業了，他在業務上比誰都賣命，大姐說的是感情，他也知道。大姐好心，他沒法拒絕。

到了吃飯的地兒，果然那兒坐着一個年輕白皙的姑娘。樹為了不拂大姐的面子，假意周到地給她倒了杯水，但心裡想的全是柳楓。

他想跟大姐說，你知道嗎，她雖然在男人堆里打滾，但是我只要給她發消息，她永遠隨叫隨到，她沒有跟別的男人談感情。而且她過年回去，也是我送的，她怎麼不讓別人送，她對我有真情，我們不是「業務關係」，我對她來說跟別的客人不一樣。

大姐到底是了解他，看他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有些冒火，席間說了幾次重話。

吃完飯，姑娘說她約了朋友逛街，不用送。大姐說：「也行，那小金你送我回去。」

一上車，大姐就板起臉：「樹，你還沒放下那夜場上的女的？」

「我也很矛盾。」

「你為什麼喜歡她，說說她的優點。」

樹一時語塞。優點？優點……

長得好看？她不是最好看的，今天這姑娘也好看。溫柔體貼？她也不是最溫柔體貼的，他前女友做得不比她遜色。有共同語言？完全沒有，她喜歡看的電影他不懂，他在意的成功學她也沒興趣。那是因為什麼？他自己也想不通。

「那你覺得她喜歡你什麼？」大姐又問。

樹半開玩笑：「我值得喜歡。」

「嘖嘖，」大姐沒好氣：「不僅不懂事吧，你還厚臉皮的理直氣壯。」

車子行駛了一段兒，大姐說：「你現在發微信問她，喜歡你什麼。」

「這問得多弱智，我不問。」

「問清楚，想清楚，你才能不再犯糊塗。」

「有什麼可問的，她就是喜歡我。」

「你們還真的去約會？搞得跟談戀愛似的？呵，可能她有點喜歡你吧，但是我跟你說她為什麼喜歡你，因為客人喜歡小姐不容易，一般客人都歧視小姐，所以她覺得珍貴。再珍貴，也是好玩兒罷了，自個兒給自個兒找心理安慰。不信你試試叫她別幹了，跟着你過日子試試？」

樹沒注意，闖了個紅燈。

大姐知道說他心裡去了，接着說：「你為什麼喜歡她，你好好想想。因為你知道小姐喜歡客人也是不容易的事，小姐接觸的男人太多了，你被喜歡就覺得自己出類拔萃？是啊，被一個天天跟男人混的人喜歡多挑戰，可是你也不想想去找她們的都是些什麼人？你怎麼能跟那些男人比呢？」

「……」

「你倆想證明什麼？證明自己被特別不容易的人愛上了嗎？真是荒唐。」大姐說：「我看你要是不走出來呀，我今兒給你介紹的這姑娘也就算了，省得禍害人家。」

樹被打到七寸，疼得想蜷着。他嘴硬：「感情經不起你這麼掰扯，一掰扯跟誰都是沒意思。」

「怎麼能叫沒意思呢，好好找個姑娘，正兒八經談個戀愛，什麼也別證明，如果非要證明，就證明證明自個兒能管住自個兒，有把日子過好的能力。」

「大道理誰都懂，可是……」

「可是什麼？自己走歪路，還找一堆理由。你那是喜歡嗎，是愛嗎？」

樹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大姐家，大姐怒其不爭地說：「我到了！你好好想想吧！」

車門被「呯」一聲關上，樹忽然很想柳楓。因為大姐說得太有道理。他們那零星的好感被放大，確實是為了某種證明。到底還有證明的必要嗎？歲月應該由他們這樣蹉跎嗎？

車子慢慢滑出大姐的小區，樹在馬路邊停下來，掏出手機想給柳楓打個電話，猶豫半天，覺得把話說透也不是，不說透也不是。

最終還是沒打。

乾脆趁過年冷靜一下，過完年好好和柳楓聊聊，面對面地、真誠地，問一問將來，問一問她的想法。

7，

這個年過得矛盾重重，索然無味。熬到正月十五，親朋好友們又聚在一起看花燈，喝酒，豪邁地划拳，連夜打牌。什麼時候都有人歇斯底里地享樂，沒有明天似的。樹想念柳楓，他在一片聒噪中發消息問她什麼時候回來，自己去接她。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收到回復。她說：「樹，我要換城市工作，把行李都帶回老家了。在火車站的時候很想告訴你，又不知道怎麼說出口。謝謝你給我的真情，一生銘記於心。」

樹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嘶號。疼痛太尖銳，他的身體一下子坐得筆直，僵着。

他們的結局，竟早已被一個局外人單刀直入、全盤戳穿。他翕翕鼻子，羞愧難當。理智上他知道此為大幸，可是承認它、接受它、面對它，那痛，不亞於強行蛻膚。

或許所有新生，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