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新作《雙子殺手》上映了有些時日才去觀看。因為聽聞口碑和票房頗為不佳，甚至會讓人睡着，便沒有抱太大期待就去看了。我雖不是李安的粉絲，《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也曾看得昏昏欲睡，但《雙子殺手》卻感覺很棒。
本以為只是部尋常的商業動作片，用上120幀的技術突破，或許會加上一些炫酷的特效或者曲折的劇情，僅此而已。然而並不是。
故事性確實弱了一些，二十年多前借着小羊多利的熱度寫就的劇本放到今天已難以滿足觀眾的胃口。劇情單薄，人物平平，克隆也早已是個不再新鮮的話題。
純靠動態捕捉和數字合成的Junior每一個動作、表情都宛若真人也確實驚艷到我。
但在我眼裡，《雙子殺手》並不是以劇情或技術取勝，而是如文藝片般的對人性的拆解和一種說書似的不疾不徐的娓娓道來吸引了我。
這部影片明着看是為動作片注入了克隆技術的科幻元素，細品之下，卻是通過克隆人這一角色設置，嘗試去剖析一個正常的「人」的組成——究竟什麼是人？怎樣是一個正常的人？人類擁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品質而成為人？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是什麼？是什麼讓一個人成為他自己？而一個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又是怎樣界定自己與他人的邊界的？等等等等一系列關於人性的探索，試圖在這部影片中呈現。
威爾史密斯扮演的Henry與他的克隆體——小他23歲的Junior Clay，初次見面便以敵對的身份相互逐殺。二者在見面之初，雖從未謀面，卻已心有靈犀似的能夠準確預測對方的下一步動作，並對彼此擁有與自己及其相似的身形感到惴惴不安。
雙方事後的形容，都像是撞見了另一個自己，年長的Henry覺得Junior好似自己的鬼魅，幽靈一般亦步亦趨；年輕的Junior亦覺好像是在身外觀察着自己，但任憑怎樣努力追趕，對方都好像早已識破自己的計謀，時時處處快自己一步。
在確定了Junior是自己的克隆體的身份之後，Henry開始了一場更甚暗殺行動本身的心理攻堅戰。他對Junior漸漸施下點點滴滴的攻心計，一步一步地瓦解Junior的心理防線，摧毀他對自己和養父的所有認知。讓Junior在巨大的痛苦中認親自己養父的真實面目。
派Junior執行刺殺Henry任務的養父Clay此時成了二者共同的敵人。
Junior很清楚的知道克隆人類是嚴重的非法行為，更何況自己的養父純粹是為了商業目的，為了打造年輕版的無敵殺手Henry來替代即將面臨退休的Henry真身。
當自己所有的成長經歷如同裸奔一般聽從Henry的口中述出，再與養父Clay對質的時候，他再道貌岸然的辯解也已無法成為他惡劣行徑的遮羞布。
Henry問及Junior，你叫什麼名字的時候，Junior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他叫我Junior，Junior Clay」，一種西方慣用的起名模式，將自己的名字為小孩冠之以名，加上Junior（小）來進行區分——Clay並沒有對Junior本身抱有怎樣的期望而起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名字，僅僅只是希望借他來實現Clay自己的目的。Junior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我叫什麼名字」，而是，「他怎樣稱呼我」。
他的眼中沒有自己。仿佛從未想過如何定義自己的人生。
Junior淪為一具徹徹底底的殺人機器——甚至連意外都稱不上，真的只是一部被蓄意製造的殺人工具。
作為一個自以為有血有肉，有情有淚的「人」，他的最後一絲防線被徹底撕碎。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說的也許就是Junior的人格重建。
看完影片的網友們吐槽Junior的陣營轉變得太快。養父Clay辛辛苦苦的養育之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Junior卻在轉瞬之間便與Henry站到了統一戰線。
這個轉變或許來得太快，但認清自己的本質對Junior來說，不亞於一場毀滅後的重生。
Junior的絕望在與Henry一同遭遇了第三代克隆人的時候到達了頂峰——他甚至還不是唯一的一個克隆人
——冰冷無情的機械面具之下，是一張更年輕的少年班的Henry的面龐。一部擁有人類軀殼卻無懼痛苦與死亡的殺人機器，在槍林彈雨和熊熊烈火中都能鎮定穿梭。
用Clay的話說，他只是一把武器。但Junior，卻是他的兒子。
第三代的克隆人已經徹底的棄絕了作為凡夫俗子所應有的痛苦懦弱和七情六慾等種種被視為缺陷的感知。
而當他終於受到了致命一擊，在奄奄一息的彌留之際，女主Danny更像是喃喃自語的問道他，「你都不會感覺到疼嗎？」舉起手裡的槍準備讓他死個徹底。眼前的這個克隆人眼神渙散，已無意識思考，更無力回應。他已不再具備人類應有的情感，而他的母體Henry顯然是具備人情。他放下Danny手裡的槍膛，眼裡充滿了悲憫。
這一句發人肺腑的拷問繞樑許久。
克隆三代在烈火中轟然倒地，Junior卻在餘燼中涅槃重生。
人格重構的過程無異於呱呱墜地的嬰兒開始蹣跚學步。
整部影片中諸多細小的台詞看似毫不起眼，卻在不經意間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給觀眾思考。
Junior和養父Clay進行對質的橋段堪稱經典。
Junior：「你知道我多討厭大沼澤公園嗎，爸爸？從12歲開始，每年生日你就把我帶到那，獵殺幾隻火雞。我從骨子裡就感到厭惡。我不是孤兒嗎？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而你從未察覺這個問題，所以我們每年當做沒事一樣繼續過生日。」
Clay不置可否道：「那明年帶你去吃兒童套餐唄。」此時的Junior早已二十出頭，Clay借着兒童套餐的玩笑轉移話題並暗諷Junior認為自己沒有給他一個像樣的童年。
Junior就順勢借着話題開始做文章：「好啊，你和我，再叫上實驗室里把我造出來的哥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去吃兒童套餐）。」
Clay意識到已經繞不開這個話題了，開始辯解「我一直以為，不讓你知道，你會好受一些。」
Junior:「好受一些？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好受一些嗎？只有當我俯臥在地，準備扣下扳機的時候，才能好受一點。你把我製造出來甚至連意外都談不上，不像人家只是不小心把別人的肚子搞大，然後不得已才扛起當父親的責任，而你，是親手作下了決定，照着一個人的模板，去活生生的製造出另一個人。然後全世界有那麼多優秀的殺手，你還偏偏不找別人，就要特地派我，去殺他？」
Clay:「他是你內心深處的陰影，你必須以你自己的力量，來突破它。」 Clay道貌岸然的回答道。
Junior也毫不客氣的回懟他，「也許你才是我的陰影」——他給Junior帶來了生命沒錯，卻不是通過父母的受孕，而是在實驗室中，培養皿下，製造而成，他讓Junior對於自己存在的意義產生了根本的動搖。
Junior：「你對我撒了謊，說我的父母在消防局將我遺棄。我還相信了你的鬼話。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Clay：「這是必要的謊言。」
Junior：「這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一星半點的存在是必要的。你作了個決定來把我製造出來，難道你沒有考慮過一丁點我的感受嗎？」
Clay:「別扯淡！記着你在和誰對話，Junior。我經歷過戰爭，見過被擊潰的士兵，而我卻讓你衣食無憂，給你盡心盡職的陪伴，給你一個愛你的父親，最重要的是，我讓你保有Henry的全部天賦，而無需承擔他的痛苦，這都是Henry沒有的，而我，給了你這一切。不得質疑，Junior，你比自己以為的要好太多。」
巧舌如簧的Clay一時間將Junior說得語塞，淚流滿面，Clay順勢與其相擁，企圖化解父子間的干戈。此時的Junior還下不了決心走到養父的對立面。
而當Junior與Henry聯手幹掉了Clay委派的第三代克隆人的時候，Clay的命運也走到了最後關頭。
Clay臨死前還想要為自己開脫，質問Henry，「你為什麼要感到憤怒？看看這些傑作，都是以你為靈感源泉而創造的。看看你在戰場上動作靈敏、身手矯捷的樣子，我多想軍隊裡的每一個士兵都像你一樣優秀。」「我只是想看看我這個想法能不能實現。你應該感到榮幸才對。」
「你應該去死才對。」——Henry搖了搖頭冷笑道。
Clay：「你也目睹過戰場上暴行肆虐，朋友們被裝在棺材裡被運回國。如果有更好的辦法，我們為什麼要忍受這些苦痛？看看我們造出了怎樣的傑作，他是我們兩人的結合，
，你覺得我們國家不配擁有這樣一種完美版本的你嗎？」
Henry狠狠堵住了他的話頭，「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我，或他，或者任何人。」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完美的人。
Clay:「沒有嗎？他本來要去也門執行任務。現在拜你所賜，要被一個正常的人類士兵來代替，一個家有老小，會感到痛苦和恐懼的普通人，與我們將要去刺殺的恐怖分子擁有同樣的人性的弱點。而你告訴我，這反而是好事？」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造一整個軍隊出來？」Henry逼問他。
Clay接着辯解道，「是啊，為什麼不呢。想想這能給國家帶來多少好處。
想想我們能拯救多少家庭，那些家有父母的子女再也不用上戰場去赴死。也沒有戰爭歸來的老兵因為PTSD而自殺。我們能捍衛世界的安全卻不用帶來一絲哀傷。所以，我到底礙着誰了？」
Henry:「我們在說活生生的人啊！」
Clay卻說，「這是雙子計劃做過最人道的事了。」 這一刻讓我想起那個自詡為救世之主的滅霸。
Junior追問他，「你到底還造了多少個我？」
Clay說，「只有一個你。你是獨一無二的，Junior。 他，只是一件武器。而你，是我的兒子，我和世界上任何一個父親愛他的孩子一樣愛你。」
Junior異常冷靜的說，「我沒有父親。」拿槍頂在Clay的面門，準備一槍斃命，但是被Henry攔了下來。
Junior問他，「那我們還能怎麼辦。揭發他嗎？他們又不會審判他，實驗室也不會關閉，我們必須現在做一個了斷，結束這一切。」
Henry卻對他循循善誘，「聽我說，你按下這個扳機，你的內心就會感到不再完整，永遠不可能復原，你不會想要被噩夢纏身的感受的。」一邊安撫他鬆手，把槍遞給自己。在接過槍後，Junior以為Henry打算放Clay一條生路的時候，Henry自己卻按下扳機，Clay應聲倒地。
原來Henry只是想替Junior承擔這心理上的一關。
塵埃落定之後，雙子計劃被終止，實驗室被拆除，Junior恢復了平靜生活，也確認了再無第二個克隆人，Henry也終於能安享退休生活，
鏡頭一轉，Henry, Danny，Junior三人在校園重逢，親昵得宛若一家人。Henry和Junior情同父子，而兩人中間的女主，比起Henry，仿佛更受Junior青睞，也呼應了開頭Henry對Danny所說的推斷，料定年輕版的自己會對她有幾分動心。
三人聊起未來的打算，Henry準備做些好事造福世界，只是還需要找到方法。他也再也沒有被夢魘纏身，也不懼衰老，敢於坦然的面對鏡中的自己。
Junior問Henry手中的一疊材料說，這是什麼？ Henry直答他，「這就是『你』啊(This is YOU.)——護照，出生證明，駕照，看起來你的社會信用還不錯哈。」各種身份材料一應俱全，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從Junior改成了母親的名字Jackson，Henry還不忘打趣他，「喂，別忘了，她可是先當了我的母親。」
Junior也繼承了Henry的幽默，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隨便啦。」
Henry假裝正經道，「你可別老這麼嬉皮笑臉的樣子，年輕版的我。」臉上儼然一副老父親的寵溺之情。
克隆關係的二人此時更像一對父子。
交流起Junior的專業問題的時候，Junior自己想讀工程技術，Henry則稱計算機技術更棒，Danny卻建議他先打好人文基礎，技術型的專業等到研究生再讀不遲。
Henry不認同她的觀點，很狡猾的說，「你讓我先和我自己說會話好不好？」
「如果你是指自言自語的話~不過，你可得考慮考慮他的想法。」Danny糾正他，Junior雖是Henry的克隆體，但也是一個擁有自己想法的獨立人。
Henry又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誡Junior說，「我在年輕的時候走過不少彎路，我不想讓你重蹈我的覆轍。」
Junior則很坦然的說，「有些彎路我也想親自走一走。我會好好的，放心吧。」
這時的Henry才釋然，「好吧，你OK那我也就會OK了。」
Junior笑他，「真難想象，30年後的我會變成你這般模樣。」
Henry卻是很不服氣的說，「哼，你倒最好是希望30年後能變得跟我一樣，成熟穩重又健碩。」言語中盡顯對自己每一刻當下的安住。
在三人的笑鬧聲中影片逐漸落下了帷幕。
看似平淡的劇情，卻留下了無盡的話題讓人回味。
究竟是什麼構成了一個人？
一個名字？
一張身份證？
獨一無二的血緣？
一年一度的生日？
生命的唯一性？
亦或擁有自己做決定的獨立意志?
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與回應？
還是摻雜着悲歡離合的七情六慾？
除卻了感情，我們還是一個合格的人嗎？
只因為我們的生命源於我們的父母，我們就該言聽計從嗎？
面對未知的未來，你會跟隨長者的建議還是聽從自己的選擇？
回首看着自己的曾今，是否會為處在十字路口的自己感到擔心？
而自己內心的陰影又該如何化解？
這些點點滴滴未盡的話題，流淌在劇本的血脈里，貫穿始終。這不是120幀的速率可以測算，纖毫畢現的合成可以刻畫，這是需要用心去體會的人生。
評論列表
挽回一段感情就是挽救一個家庭。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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